2017年1月12日 星期四

【ZERO企畫|合文】赴約遊戲




  『電話亭裡的巨人,184公分高,淺褐色短髮,藍綠色瞳孔,雀斑臉,抽的香菸牌子是萬寶路牌。是示哥哥的朋友,初步推估不是敵人。他殺過人,喜歡使用的武器是斧頭。』

  森林綠的紳士帽下,那顆小小的腦袋,不間斷地默念複習筆記下來的資訊。紳士打扮的清瘦身軀靠在磚造牆上,任由天空降落的細細白雪,在黑色沉重的風衣和短靴上停歇。

  男孩約莫八歲大,身高卻比同年紀多出十幾公分。雖然有張異國東亞人的臉孔,身旁竟無大人相伴。草綠色的視線,如隻野生的黑貓,盯著對面覆蓋白雪的猩紅色電話亭。戴黑手套的手深埋在風衣的口袋。整個人渾身散發著拒人於外的敵意氣質,恐怕他本人沒有發現。

  電話亭裡的男人用肩膀夾著話筒,雙手放在口袋裡取暖,正在和電話那頭的某個人有說有笑。外面有位女士用力地拍了拍玻璃,康斯坦丁轉身從門縫給了一個體面的道歉配上精緻的笑容,對方很滿意地走向下一個街口。

  對面有個眼熟的孩子一直盯著這裡呢,怕冷的男人伸出左手做出了宇宙公認最和平的哈囉手勢,便快速地縮回風衣口袋裡,用淘氣的眼神盯著人家不放。

  看起來就像是被迫醒著的貓頭鷹——這是康斯坦丁偷偷在內心的評價。

  男孩輕輕嘆氣,眼神比方才銳利。總算接收到巨人的遲鈍卻友善得很可疑的注目禮。他沒發現呼出的熱氣化作白煙的飄渺美感,只在乎巨人頑皮向他無聲地招呼著。那個手勢、笑容和眼神,令他反射想起囚禁在地球另一邊大宅的杉老師。

  不懂哥哥為何要和巨人做朋友?這種戴著笑容面具的人值得信任嗎?電話另一頭的可憐傢伙是否也被他歡樂的言詞玩弄欺騙?

  搖頭驅離纏人卻步的種種疑惑。半倘,他決意先行動。畢竟這場三月雪都驅使兩人將手縮進風衣的口袋取暖。起身離開冷硬、無生命的牆面,筆直步向電話亭。站穩抬頭,左手優雅地舉起帽子,對巨人靜默頷首。

  這種成熟的招呼方式用在孩子身上真是可愛極了,原來自己小時候也有這種效果,難怪梅爾出門總要帶上他⋯⋯康斯坦丁很想揉揉小朋友的頭,禮帽卻壞了他的好事。

  「是弟弟吧?今天天氣真好啊。」伸出手臂直接將孩子摟進懷裡,嘴裡唸著「你哥哥都沒有主動聯繫我」「唉唷還好兄弟長得像不然都要忘記長怎樣了」「你們過得好嗎」之類的話。好安靜的孩子,康斯坦丁選擇使用多話手段避免冷場,還給了人家一根棒棒糖,太妃糖口味。

  男孩甫將紳士帽放回頭頂,巨人一眨眼奔出電話亭,自顧自地熊抱住男孩。白雪紛飛的酷寒和顫抖發冷的身軀,無力化來自亞熱帶的男孩抵抗的念頭。他一時間深陷在文化衝擊和溫暖的體溫中,呆滯地任由巨人口沫橫飛。等回神時,驚然察覺自己默默接受了巨人的關心和,專給小孩吃的棒棒糖。

  「康斯坦丁先生,」男孩收起棒棒糖,無表情地叫喚巨人的名字。巨人,輕易地藉由環境和身軀優勢,戰勝第一步棋,「去酒吧坐下來,聊聊,好嗎?」

  一字一句——口音同康斯坦丁的河口英語——清晰流暢地建議,語調不小心洩漏些微的緊張和不快。

  「對不起,會冷吧?啊——御不用這麼拘束。」這次的小客人好像不怎麼活潑,切回一點成人模式,輕扶上低矮的肩頭,和上次不同,領著對方走的是大路而非暗巷。康斯坦丁微微皺眉,他擔心示,又不想牽扯太深;他想和御好好地玩,卻有點想趕快結束這場不算「正事」的會面。洛克常說他是個矛盾的傢伙。

  男人推開一家高級餐廳的大門,向孩子解釋在酒吧工作的朋友白天在這裡工作,他能安排一個安靜的位置。現場演奏著致鬱的鋼琴音樂,可以說是特色,也可以說是生意清淡的原因之一。

  御以點頭會意,接受巨人選擇的高級餐廳。無所謂,他只想在溫暖的地方好好說話,把事情釐清。雖然演奏的音樂無法取悅客人,至少這裡很暖和。他不自覺鬆下緊繃的面部和雙肩。褪去風衣、圍巾和紳士帽,一絲不苟地撫平羊毛素色襯衫和紫色領帶,才脫下手套入座。

  御自風衣內層口袋取出兩副相框,相框中各是酒吧一角和湖水風景照。拉開相框後面的支撐桿,將它們立在靠牆的桌子一側,試探性地打量對桌的同伴的反應。

  「嗯 ~ 這個讓我想起鐵橋的卡片說,說好的聖誕卡是不是寄丟啦?」瞥了一眼桌上的相框們,沒有打算拿出自己口袋裡的那一個,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小男孩。

  果然在意的事情還是想求個答案,不知道就覺得渾身不對勁的好奇寶寶,康斯坦丁想。

  御移開視線,轉身從掛在椅子上的風衣內側的口袋,抽出明信片,放到空空的餐桌上,食指和中指前端抵住明信片邊緣,抿緊乾燥的嘴唇,不疾不徐地將遲來的聖誕賀卡推向對面。模樣看起來宛如不想讓外人知悉祕密的委託人,謹慎地將神祕信件遞給偵探。

  那是張特地護貝起來的明信片,寄件人體貼地修圓四個尖角,避免他重視的收信人和信使被刺傷。這是言凌示一貫的完美又人性的作風。翻到明信片背面,護貝膜下的英文字跡飛舞卻不失優雅,上面僅僅簡短幾句噓寒問暖和佳節祝賀。底端的日期標示 19.11.2002,距離今日恰恰三年又四個月。

  輕鬆隨意地單手翻過男孩慎重推過來的賀卡,微笑著朗讀出祝福的句子,康斯坦丁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許久沒有動靜。

  信使見對方上揚的嘴角凍住剎那,心中的那顆大石總算放下。康斯坦丁和言家沒有關係。赴約前,他將康斯坦丁的名片上的資訊,以他手中限有的資源,試圖調查並理解這個人。畢竟,示哥哥沒有將他和康斯坦丁相處的回憶全部告訴他,僅透露這名巨人的外貌、習性和兩人的朋友關係。儘管名片上只有巨人的姓氏、學校名字和職稱研究員,光憑這幾點,便查出他的全名:弗蘭茨‧康斯坦丁。弗蘭茨(Frantz),德文名,即「自由的人」。御查到此,被迫罷手。因為,他的父親頁大人,命令他莫多管閒事。

  「哥哥要我轉達,礙於家族事務,無法親自過來見先生您,請接受他的道歉。」御伸出小小的右手,覆蓋巨人長滿繭的左手。始終沒有多少情緒變化的面部,歉意在草綠色的眼眸閃爍躍動——儘管,那不獨獨屬於他的情感。假使,告訴眼前這個人,哥哥是自己親手殺死的,這‧個‧人‧會‧為‧哥‧哥‧做‧什‧麼‧呢?

  動了動手掌,緩慢地搓揉男孩細小的指頭,康斯坦丁不敢對上那綠色的視線。

  「呃⋯⋯嗯⋯⋯你可以不用說謊⋯⋯」苦笑著說出忘記修飾用詞的句子,就算是最糟糕的情況,他能處理好的,又不是沒經驗。

  算不上⋯⋯謊言⋯⋯御猶豫地想著,只是想暗示康斯坦丁,那是他們的家務事,遠離言家雙生兄弟,才是聰明人。他懶得責備大人硬擠出來的笑容和心虛飄移的眼神,乾脆垂眼凝視那隻回應他的大手。自己曾經是愛撒嬌的孩子,對於巨人的扭捏不言的舉止一點也不陌生。只要御願意,伸出手,摸摸巨人的頭,或是起身,身體向前傾跨過桌子、主動抱住對方,都能達到安慰的效果。但是,他選擇殘忍地道出弒兄真相,他渴求絕望:冀希家族外的人揭發、審判他的罪孽——

  「坐這麼久還不來點餐⋯⋯」一雙疲憊的眼睛出現在桌旁,不情願地端了兩杯熱咖啡上桌,餐廳的琴聲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結束的。

  「唉?又是你啊,小鬼?」穿著侍者服的洛克嫌棄地看著小男孩,再嫌棄地看著康斯坦丁。「吃什麼?先聲明這裏可沒有調酒。」侍者不耐煩地用指節輕敲著桌面,熟悉的節奏感。

  來不及憤怒遭到第三人闖入打斷,「調酒」和「熱咖啡」的字眼在言凌御的腦海中瘋狂螺旋飛舞,以侍者敲打桌面的耳熟節奏,譜出他從未知悉的專有名詞:愛爾蘭咖啡。

  愉悅的快感迸出胸口,他哥哥最愛的雞尾酒,竟從陌生人口中得知。他興奮難耐地忽視對方的無禮,回以相同的考克尼口音:「先生,愛爾蘭咖啡,兩杯,麻煩您。」

  男孩沒有覺察,他的嘴角自然地勾起,劃出孩童純真般的笑容。

  「老天哦!」洛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小鬼就這樣無視他的善意聲明,翻了一圈白眼,用力地壓下康斯坦丁的肩膀,鄭重地一個字一個字說:「點好了就叫其他服務生,感激不盡。」

  一方面,康斯坦丁驚訝於撲克臉弟弟的表情變化,反射性抓著侍者的衣角卻忘記是要點餐、吐槽還是幹嘛了。「御,也喜歡那個啊,你哥哥上次沒喝到⋯⋯」想起示像個小大人批評洛克不專業的模樣,他應該要笑的,不知怎麼地卻皺緊了眉頭。

  「原來有兩隻嗎?」洛克瞪大了總是半垂著的雙眼,「小鬼,你哥是不是不敢見我啊?他欠了一瓶可樂的錢。」

  兩名巨人的話語和神情,男孩馬上聯想到不斷冒泡的汽水和苦味回甘的綠茶。這名之後冒出的巨人二號,反應比巨人誇張,是·有·多·討·厭·愛·爾·蘭·咖·啡?還有那個可樂賒帳是怎麼回事?他疑惑地歪頭,盤起雙手,失禮地打量起巨人二號。

  忽然,腦海中閃過懷念的竊笑聲。雖然示哥哥心眼很壞,只透露模糊的記憶片段(那些畫面估計,比面臨掉髮危機的中年男子頂上的髮根還稀少);不過,御還是猜得到,恐怕雙生子哥哥仗著年幼的外表,欺負巨人二號吧。

  「⋯⋯這樣呀,我有個朋友正好要過來,您的可樂,會妥善處理。」男孩無所畏懼地直直瞅著巨人二號,禮貌官腔地回應對方的控訴。

  話畢,他瞥了康斯坦丁憂鬱的臉龐,然後拿出Nokia手機,左手大拇指快速撥通某支號碼,落下「抱歉」兩字,隨即以華語急促命令電話另一頭的人。提到William、Irish Coffee和Coke等英語字眼時,舌頭靈活地以紐約腔調自然發音,和前後的華語絲毫無半點違和。

  言凌御結束馬上付諸行動該做的事。十五分鐘後,一名紳士打扮的年輕小夥子緩慢地推開高級餐廳的大門。嘴裡不停地嚷著好冷好冷,走路的動作倒是小心翼翼,如母鳥呵護幼禽般,抱著懷中的大紙袋。青年來的時機,恰巧遇上洛克為康斯坦丁他們上前菜。幸虧前菜不至於擺得整桌滿滿,他得以將紙袋內的東西,一杯杯地放上桌:不一會,濃熱的咖啡香佔據所有人的嗅覺。

  「搭拉——任務完成!」青年開心地脫下風衣和紳士帽,掛在左手臂上,捲起襯衫右手的袖子,以手臂擦拭滿頭大汗,「御少爺,這是要做什麼?」

  御對拭汗的青年,在嘴唇前比食指,要他暫且莫提問,青年只好乖乖閉嘴,緊張地左顧右盼初次乍到的陌生餐廳。

  雖然能辨別出是中文,但完全聽不懂意思的康斯坦丁看了洛克一眼:「呃,好像是請我們的⋯⋯?」洛克蹲在康斯坦丁旁說:「⋯⋯這裏禁帶⋯⋯外食?」

  康斯坦丁跟著壓低身子,兩個身材頗為高大的人躲在餐桌後面悄悄說著「沒關係啦不要這麼計較」「拒絕很失禮啊」「御想喝就讓他喝嘛」「其他客人看到了怎麼辦?」「根本沒有其他客人!」之類的話。

  良久,兩個男人從桌底伸長回原本的高度,默默接過了飲料。

  「不要攪拌,請先生直接喝下去。」御忍住發笑,平靜地對他們說道。自己也拿起其中一杯,掀開杯蓋。雖然因為外帶關係,威廉送來這裡時,手打鮮奶泡已經沉沒,整杯調酒看起來色澤混濁,視覺上不大好看;他不在乎地一口氣飲盡——舉止十足藐視未成年禁酒令。只不過不想讓他人搶走「哥哥」罷了。

  濃郁的奶油香化於咖啡和愛爾蘭威士忌中,在口腔、血液散開。尚未習慣飲酒的身軀,自然地嗆到,連帶噴出眼淚;同時蒼白的臉頰,浮出健康的人擁有的紅潤色澤。不知是福是禍,他一下適應過來,停止咳嗽,渾身放鬆地往後靠在椅背上。完全沒理會自家侍從的驚呼聲。

  「哈哈⋯⋯沒事吧?」看到豪邁喝酒的孩子,康斯坦丁忍不住笑起來,同時抽了張面紙出來給男孩擦擦嘴角,和眼角。

  「你哥哥之前向我要了根菸,你猜怎麼著,他打了個大噴嚏在我臉上。」調整好坐姿,拿起外帶杯,想學著小男孩一口氣喝完,動作卻在第一口就打住了,康斯坦丁鼓著塞了愛爾蘭咖啡的臉頰,望向洛克,他不常喝咖啡,最丟臉的是混黑道卻不太喝酒。

  「吞啊。」讀懂表情的侍者毫不留情地催促,自己十分悠哉地打開杯蓋小口品嚐著,一面以譴責加上嘲諷的目光盯著含著調酒的朋友。

  康斯坦丁溫柔的舉動,令好不容易放鬆的男孩有些慌張。似曾相識的體貼,搭上對方提起哥哥的糗事的懷念口吻,御愈感煩躁。見眼前的男人鼓著腮幫子,臉色有點微妙,男孩深鎖眉頭,身體抵住桌緣前傾,眼睛瞪大大地咬牙切齒念道:「大哥哥,含在嘴巴裡不吞,對示哥哥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沒有禮貌!」

  青年雖然聽不懂小主人他們的對話,光看雀斑男含著不肯吞下去的滑稽模樣,又遭到小主人威脅,他哈哈大笑拍起手來。

  「!」剛才還乖乖的小男孩突然變臉,康斯坦丁像是嚇到的巨型花栗鼠,急著把腮幫子裡的飲料吞下肚。「咕哈——呃,是,很對不起。」迅速抓起杯子喝光剩下的愛爾蘭咖啡,其實也沒那麼糟,微微的甜味、熟悉的奶香⋯⋯自己幹嘛那麼慌張呢?一樣都是小孩子啊。

  康斯坦丁微笑,把喝空的杯子推給對面的男孩,「哪,全喝完了,原諒我嘛,爹地?」男人的惡作劇心理作祟,他就是想要逗逗面前這個高冷面癱小朋友,不管是對方是生氣還是短暫的微笑,都讓他有種成就感。  

  聽到這話,正在舔嘴角奶泡的洛克差點咬到舌頭。

  一個大男人對他擠眉弄眼,一個莫名扮起鬼臉,一個不知節制地放聲大笑——這三人幼稚得可以手牽手去當瘋子了!御無奈地望了相框內的酒吧一眼,彷若示就坐在其中,微服出巡打扮,嘲笑他們。

  愛爾蘭咖啡強烈的後勁這時湧起。他不至於像一般人想睡或發酒瘋,頂多打了一個哈欠。正眼不看笑到岔氣的青年侍從威廉,以簡單的英語吩咐後者,去找位子坐下喝完最後一杯愛爾蘭咖啡;這才懶懶地回應康斯坦丁,將空杯推回去:「乖兒子,你是怎麼認識示哥哥的?」


  「哦——一開始我沒注意到他,那時我正在跟人摔角,最後對上眼就一起散步去了,大概就是這樣吧?我們玩得很開心喔。」並不是故意略過暴力的橋段,而是康斯坦丁壓根不記得那方面的細節⋯⋯對他來說不重要。

  「剛喝完酒就開始熱了啊,御弟弟,要不要陪叔叔去外面玩玩雪?」

  「不是只有摔角⋯⋯還有斧頭吧⋯⋯」御小聲囁嚅,熟悉又陌生的瀕死感飛掠腦中⋯⋯哥哥似乎撞見了很不得了的兇殺現場。思及此,疙瘩爬滿襯衫袖子下的整隻手臂。御吞下自己那份前菜的最後一口。以左手托腮臉頰,「⋯⋯大哥哥幾歲?為什麼要叫自己叔叔?我是可以陪你玩雪,你要先回答我。」

  從一開始的先生敬稱,變成大哥哥,最後連敬語都懶得使用了。或許,算得上是酒精發揮作用吧。

  「二十七,看不出來嗎?這年紀再自稱哥哥就顯得有點刻意了。」咧嘴笑了笑,對面的孩子喝酒後變得有些懶洋洋,康斯坦丁裝作沒聽到「斧頭」這個字眼。

  「你的手手,被寵物抓傷啦?」伸手戳戳御的左臉頰,孩童反射性地向後縮了縮,手掌底側鳥爪似的紅痕證明自己剛才沒看走眼,身上有一堆貓爪的康斯坦丁直覺地想到家裡那些老是調皮的小動物。

  「⋯⋯很醜陋嗎?」左手掌在桌上放平朝上,手腕順時鐘微轉,小指下壓,讓那道紅色隆起的疤痕映入悲傷的綠眸,御抬眼怯怯問道。

  「很酷啊,我還滿喜歡刺青或是疤痕之類的⋯⋯印記。」御似乎很在意,在老實說出自己的看法後,康斯坦丁還是補充了一句「醫美科學會愈來愈發達」。

  「喔⋯⋯」御有些驚訝,不管是誰看了,都覺得難堪入眼,尤其他的家人。他握緊小小的拳頭,又問道:「大哥哥有嗎?可以看你的嗎?」

  「有啊,很大一片喔。」康斯坦丁褪去兩肩的吊帶,接著伸手拉出背後一截紮好的襯衫,轉過身對著御勾勾手指示意對方到他這一側座位來,繼續上菜的洛克看到這一幕,覺得他很沒禮貌,趁對方正好背對著,重重捏了一下暴露出來的腰,換來一聲不帶怒氣的驚叫。

  御照著對方的話做,像隻缺乏安全感的小貓,緊張兮兮地湊上前看。初次見面時,白雪冰凍他的嗅覺,沒有察覺對方身上厚重的菸味。在溫暖的餐廳中,御從那層層的菸味和多多少少聞起來像木頭味的古龍水下,發現令他驚嘆的刺青。

  「哇!」他忍不住驚呼,稚嫩的嗓音傳遍整座餐廳。並不是因為巨人二號突然捏康斯坦丁一把,而是,康斯坦丁的背上爬滿詩意般的哥德體。他從杉老師的一本古書中(實在不想承認),看過這種字體。既華麗,又冰冷。

  康斯坦丁沒有想到,別人讚賞的反應會讓他如此害羞,以前沒有多做考慮就決定紋上的樣式,老實說沒有特別喜歡、也不會討厭,說起為什麼要刺青,他不太記得了,可能當時很需要一種區別。

  「喜歡嗎⋯⋯?不過,過程會痛就是了,哎呀,吃飯,吃飯。」轉回頭,笑得有點靦腆的男人重新整理好衣服,把對面的盤子移到自己面前,比起面對面,他還是喜歡有人坐在隔壁的感覺。

  「喜歡。」男孩點頭微笑,眼神露出像是發現同伴,閃閃發光。心中的空虛寂寞,稍稍稀薄了點。印記,這種說法,第一次聽到,很喜歡。他以右手小指指頭輕觸鳥爪疤痕,和男人一塊吃起主菜。再不專心用餐,那位討厭示哥哥的侍者,恐怕會大暴怒?話說,巨人不像剛剛那樣聒噪,很安靜地用餐,是因為自己說了什麼嗎?御偷偷觀察巨人的表情⋯⋯看起來,和威廉被讚美時有點相似,又有些不一樣。

  直到點心上來前,整間餐廳只聽得到動刀叉的聲音和威廉此起彼落的打呼聲。

  「唔⋯⋯餐點還是一樣普普呢。」康斯坦丁向正準備收桌子的洛克抱怨道,他無聊地用叉子刮弄著波士頓派上的糖粉,奶油混著白色的粉末像是雪崩一樣,刮乾淨後剩下光禿禿的蛋糕體。

  「喜歡仰望星空派的人的評價根本不需要拿來參考。」侍者狠狠回擊。不想再挖坑給自己跳的男人放下餐叉,「嘿,走吧,我們去公園看看真正的雪花。」

  「謝謝先生。」用畢點心,御恢復成熟的口吻,對收拾餐盤的洛克有禮地答謝。聽聞康斯坦丁的邀請,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他輕巧地跳下高高的座椅,去搖醒睡著的侍從;威廉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搖搖晃晃地起身,跟著洛克去結帳。

  「別忘了付可樂的錢。」御抓住威廉右手的袖子搖了搖,以對方聽得懂的華語叮嚀道。

  推開餐廳大門,刺骨的風雪沒有阻礙男人的興致,撐開黑傘,遞了一把小支的給身旁的小孩,一邊招手一邊往公園的方向移動,都市裡的積雪都不怎麼鬆軟漂亮,經常被光顧的公園地上都是又濕又髒的樣子,所以這個時候還是——

  「御有沒有溜過冰呢?不會也沒關係,很值得一試喔。」

  男孩聞言,將傘往後仰,仰視巨人的臉龐。巨人臉上的雀斑數量,不比白雪少。他感興趣地回道:「沒有,先生。我很樂意。」

  「太好了。」一小段路過後,像座湖那麼大的溜冰場在整齊的路樹縫隙間現形,因為正飄著雪,場地上都沒有人,兩人走向溜冰場旁邊的小小亭子,康斯坦丁租好溜冰鞋。

  「來,來板凳這邊坐好。」跪在御的面前,仔細地幫對方綁好租來的、陳舊的冰刀。「等一下就先扶著圍牆,看看能不能站起來,如果沒有問題就能試著扶著我溜溜看囉。」

  男孩沒有反抗,默默接受康斯坦丁幫他綁好冰鞋和一半的建議。站起來時,他可以感受到腳下細細的金屬堅硬物體:異常的滑溜感在冰刀下蠢蠢欲動,像在催促他快點出發。戴著黑手套的小手,扶著圍牆,試圖一步步向前滑出⋯⋯和直排輪的感覺非常不同⋯⋯雖然壓低姿勢,但是他一直有種要向後倒、雙腳飛出去的感覺。男孩停下腳步,回頭對康斯坦丁喊道:「您可以先溜幾步,讓我看看嗎?」

  「⋯⋯好吧。」比較想手拉著手教學的康斯坦丁決定妥協,確定御有好好站穩,便利用欄杆把自己推出去,順著繞了一圈,倒著繞了一圈。

  「感覺要跌倒的話,就往前撲,總比向後摔好。」回到原地後提醒著,「哪,真的不要抓著我的手嗎?」

  另一方面,洛克站在吧台前,一陣子後又站到門口,接著又坐回鋼琴椅⋯⋯他正在下定決心,要找那個坐在角落的某人問些話,其實不甘他的事,還是別問了?⋯⋯還是問一下吧?侍者起身,走向名叫威廉的客人:「呃⋯⋯有想聽什麼曲子嗎,先生?」

  威廉無力地趴在桌上,打算等待小主人玩回來這段時間,再和周公大戰三局。闔上雙眼時,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跟他搭腔。他勉強抬起眼皮,絞盡腦汁回想那人對他說了什麼⋯⋯好像在問他⋯⋯歌⋯⋯之類的⋯⋯?是問他最喜歡的歌嗎⋯⋯腦內浮出家鄉的黃色垃圾車駛過大街小巷的畫面⋯⋯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 哼哼哼 ~ 哼哼哼哼 ~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 哼哼哼 ~ 哼哼哼哼 ~ 」他雙手手肘抵著桌面舉起搖擺,怪腔怪調地哼了起來。如果對方聽不懂,唉呀,他英語很破,會錯意也沒辦法嘛。

  「Well……選得好,但是在這之前⋯⋯有是想要請教一下,小男孩的雙胞胎哥哥呢?我家老大很想他。」是個熱愛古典樂的醉漢,洛克這麼想。

  「呃⋯⋯」他怎麼知道他的小名是威爾(Will)?威廉疑惑想著。男孩⋯⋯雙胞胎⋯⋯哥哥⋯⋯老大⋯⋯好像說了這些字?這人好煩,怎麼一直用他最討厭的英語問問題。

  右手抓著腦袋瓜,吞吞吐吐地用破爛的英語反問:「你叫什麼名字?你,認識,我家老大?」

  「洛克,班傑明‧洛克⋯⋯唔,不太會講英語嗎?」洛克皺皺眉頭,走到後台拿了一本用舊的厚實速寫本,用自己習慣的速度簡單地畫了兩個同樣臉孔的小孩,畫好後在威廉面前立起本子,用紅筆圈起拿著可樂、看起來比較皮的那一個,又在旁邊打了一個大問號。

  「小主人?哥哥?」威廉指了指沒拿可樂的和有拿可樂的小孩,向對方確認;後者不耐煩地點頭。

  「啊哈——」威廉從桌上爬起來,拍手露出醒悟的表情,這簡單,他自信滿滿地回道:「言凌示!」

  問話的過程,洛克謹慎地向前湊近,聽到對方自信地念出他早就聽說過的名字,侍者被迫漏了一大口氣,身體往後退一大截無力地靠在椅背上,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他只好動動手比了一個虛弱的讚表示肯定。

  「我知道⋯⋯所以,他在哪裡?哪——裡——?」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唸著。

  威廉嚇得跳起來,椅子連同帶人「砰」地一聲,摔倒在地上。這真是不得了的問題呀!不能說!不能說!會死人的!他驚恐得雙手伸向前像為了張開一層防護罩猛揮,死命搖頭往後退離侍者。嘴唇張大大露出牙齒,牙關卻合併得密不透風!

  「哇靠,你沒事吧?」洛克嚇了一跳,怎麼搞得好像他在拷問人家一樣⋯⋯反射性地向前抓住威廉不聽話的雙手,用力把人拉起來。「你有聽懂吧?告訴我啊。」死死抓著對方的肩膀,皺緊眉頭狠瞪著青年不知道為什麼緊張到發白的臉,這下真的有點像是拷問了。

  這下終於酒醒了,威廉不懂這傢伙對他家的小主人這麼執著幹嘛。他用力點頭,又閉眼搖頭。後背爬滿冷汗,就連額頭也誇張地流滿汗水,臉頰頓時轉紅尖叫: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想都別想!」可是,對方的握力大到他覺得肩膀快脫臼了,他受不了地連忙改口哀號:「遊戲!遊戲!」

  他忘了「投降」的英語怎麼說了!

  「冷靜,別緊張,又不會要了你的命。」只是想讓對方安靜點的洛克不小心唸出用刑時必備的公式句子,雖然他不常做。威廉大概是個誠實的人,編幾個理由敷衍過去,都比摔下椅子來得有說服力。

  「什麼遊戲?」有聽沒有懂,洛克覺得因為長期皺眉,眉毛都快變成八字形了,他放開威廉,揉揉額頭⋯⋯一邊想著該不會英語不好的男人,是在用母語說話而不是英語。

  唔啊,對方好像接受玩遊戲。威廉見洛克又粗、顏色又深的眉毛成八字形,趕緊放下揉肩膀的手,轉而殷勤地幫洛克東拍拍、西拍拍,拍掉衣服上的灰塵,討好地回答:「啊⋯⋯遊戲⋯⋯呃⋯⋯遊戲⋯⋯欸⋯⋯撲克牌!」

  然後退離一步,一邊重複比三角形,手臂一邊往下移,身體往下蹲屈,硬是擠出笑容,深怕又不小心惹怒巨漢。拜託請看出他想玩的遊戲是撲克牌疊疊樂!拜託老天爺呀!

  「⋯⋯疊金字塔嗎?」在洛克的印象裡,這不適合當成雙人遊戲啊,跟不太上威廉的思緒,但好像跟他玩就會得到答案?

  低頭看了看不論姿勢或笑容都很辛苦的青年,洛克也跟著乾笑了一下,隨即轉身走向店外,拿了一副新的撲克牌回來,看來是跟隔壁樓上的旅館要的。

  在威廉等待洛克拿撲克牌回來時,御沒有接下康斯坦丁的親切牽手溜冰邀請。恢復蒼白色的臉龐的神情空蕩蕩,腦內可不是這麼一回事。草綠色的眼眸如野貓跟蹤老鼠,睜得大大的,專注地推演他觀察到的姿勢和溜法。

  如往常一樣,緩緩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氣。雙腳調整成外八型,重心稍稍放在腳跟,身體微微前傾,抬腳、放下、抬腳、放下——冰刀緩緩地帶著男孩向前溜出幾步。接著,他大膽地進一步模仿單憑雙眼理解的,毫不猶豫地豁出去,逆時鐘繞一圈,然後慢慢回到康斯坦丁身旁,對他點點頭,細嫩的孩童嗓音不乏自信:「很好玩,感覺不難。」

  「好厲害,學得很快喔!」在小孩滑出去的時候大聲稱讚道「再滑個幾圈吧,試著追上我看看。」康斯坦丁面向御慢慢倒著滑,要是對方突然跌倒,他還能抓住。

  「這個,我也很久沒溜了呢。」時不時轉身看著背後還有多少距離,他可不想撞到腰。

  御露出一臉無趣,和男子一樣雙腳內八,雙手交叉放在後腰滑冰,不一會超過康斯坦丁,倒退先完成繞圈。

  「您和示玩了什麼?」御滑回康斯坦丁的身邊,心不在焉地問道。

  哎,學得太快了,沒有得到期待中成就感的男人嘲笑自己,放慢速度在冰上散步,看著御在旁邊轉。

  「棄屍任務的夜間體驗——還有旋轉木馬⋯⋯。」回想的時候,康斯坦丁坐到地上,不一會兒又突然躺平,閉著眼睛舉起一隻手,御湊過來查看,卻被那隻騙人的手一把拉進地上的人懷裡。「我一直很想躺在結冰的湖面上看看呢,御有沒有這麼想過呢?」

  正下著雪的天氣,躺在冰上也不見得比站著冷多少,雪花掉進眼睛前總會忍不住眨眼,男人正試著忍住。

  男孩如受到驚嚇的野獸,反射性地掙脫巨人溫柔的懷抱,精準地在對方的腹部留下一記鐵拳。憑著天生的直覺和優良的體能,從滑溜溜的冰面爬起,快速地滑離十幾步遠。冰冷蒼白的臉龐,眼瞳閃爍著青綠色的火焰。

  遠在餐廳那頭的威廉,滿頭大汗,抖著手將一張張的撲克牌疊上去,他現在可是處在兩個大危機!一是要贏得遊戲、保住言凌示的祕密;二是他忘了警告那名高大的男子,不要輕易激怒小主人!打從小主人和對方會面,他早早躲在暗處監視兩人。男子主動表示友善又逗趣的言行肯定會讓小主人想起杉老師。啊——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他會被言家大人殺掉啦!

  威廉沒發現,他的撲克牌金字塔些微晃動。

  洛克偏頭看向隔壁大汗淋灕的威廉,和那座似乎吸個氣就會倒的紙牌屋,倒是一向手穩、當下也沒什麼情緒起伏的侍者妥妥地疊高樓層⋯⋯

  洛克放上了最後一個三角形,不清楚這遊戲究竟是比時間還是比堅固,他只好默默盯著專心扶正最底層某張倒下撲克牌的威廉;下一個瞬間,他看到紙牌垮下的精美畫面。

  「⋯⋯嗯⋯⋯我想是我贏了?」

  紙牌嘩啦的散落聲宛如吹噓聲,迴盪在輸家耳邊。威廉低著頭、手懸在空中、渾身僵硬,幾乎屏住氣息,看起來像是中了急凍人的冰封攻擊,一動也不動,直到聽到洛克清喉嚨的聲音,他才緩緩抬頭看了對方一眼,小聲氣餒說:「我輸了⋯⋯」

  「那個⋯⋯」他不自覺地雙手動起來,俐落地將所有撲克牌收進盒子,就像他在大宅常做的事:幫主人快速收拾東西乾淨,「那個⋯⋯那個⋯⋯那個⋯⋯」

  就在他要噴淚剎那,撿起的那張牌映入眼簾,深棕色的雙眼倏地睜圓——就是這張!

  威廉將所有牌整理成一疊後,還給洛克。他的動作慢得足以讓人皺眉頭——有意無意地讓對方看到底層的撲克牌的正面:一名坐在彎月上、拿鐮刀的鬼牌小丑——才將撲克牌平放在洛克伸出的手掌中。

  「Sorry...」 他用鱉腳的英語道歉。起身大大地鞠躬九十度,轉身咻——地奔出餐廳外。什麼都沒說出來,他絕對、絕對沒有洩漏言家的祕密!小主人,拜託請等等愚笨的下人呀!

  「What the fuck?」洛克嘴上表示了對於一個大男人幾乎是哭奔出餐廳的感想,在這一連串動作中他卻連頭都沒抬,只是盯著手中那張鬼牌瞧。

  「⋯⋯真是不上不下的暗示。」就跟塔羅牌一樣,洛克放鬆肩膀靠在椅背上,這就是答案?康斯坦丁察覺了嗎?

  

  「嗚喔!」受過訓練的男人一秒反應過來,從冰上彈起,卻只是苦笑著抱著肚子,真夠疼的。

  「對不起嘛,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了。」大概是嚇到他了,休息一會兒後,康斯坦丁保持坐姿配上投降手勢,向突然發脾氣,還離得遠遠的御道歉。也好,任性點比較像個孩子。

  男孩退到欄杆處倚靠,低頭閉上雙眼、身體微縮,如一隻立在大樹枝頭上的休眠的貓頭鷹不動。他是怎麼了?只是美國影集常看到的滑冰摔倒和擁抱的親子互動⋯⋯自己何時屈服於暴力的信條,對他人施展拳腳?是自從為了樹立自身的權威,小小的雙手染上杉老師的鮮血嗎?不乖,私刑;不聽話,審判;不從命,死路一條。

  「示,」藏在圍巾下的唇瓣,不帶敬語、呢喃呼喚逝去的雙生兄弟,「一個人,活不下去。」

  「你,要我來倫敦,找你朋友,有什麼用?」

  男孩完全沒有理會他,小小的身影就這樣靠在欄杆上,看起來有些無助。

  「怎麼啦?呃⋯⋯叔叔沒有生氣喔——絕對沒有。」康斯坦丁一小步一小步靠近。

  「有時候我的拳頭也動得比嘴快⋯⋯雖然紳士應該要好好溝通,但是也有不動手解決不了的事情嘛,不要放在心上。」康斯坦丁說完,滑向溜冰場另一頭,點支菸。

  熟悉的菸味乘著北風吹拂凍住的男孩;男孩震驚地睜眼注視康斯坦丁這名神奇的男子。他深深呼吸,讓冰冷的空氣充滿肺部,滑向康斯坦丁的身邊肩並肩,筆直凝視前方。

  「如果是您,或許可以理解,本來拜訪您是不被言⋯⋯」他猶豫了會,繼續說道,「不被爺爺允許,因為『信守承諾』是我們的首要家規,所以我應示的要求前來。」

  「示沒有告訴我詳細的約定內容,只有您知悉。」

  「怎麼過來了呢,二手菸不好⋯⋯」語帶關心,卻沒有移動半步或把菸熄掉。

  「其實,這種約定對我來說其實也是『不必須』的事項,跟你們家族不一樣,我是常常毀約、說謊的人,而且『必須』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只是⋯⋯我想念朋友。」康斯坦丁正在癮頭上,慢慢吸了一口,再慢慢吐了出來。

  「內容呢,就是好好招待示、可愛的弟弟御,還有一隻大熊要給你們帶回家!」變回燦爛的笑臉,用手比劃著熊熊的高度。

  對於康斯坦丁的二手菸提醒,御的臉上漾起苦笑,草綠色的雙瞳蔓延著奢侈的懷念。若說菸味對人體不好,那麼,他寧可沉溺其中,思念雙生哥哥。然而,如言家大人教導,思念逝者是非必要選擇,生命應該浪費在重要的事物上。

  「好吧。大哥哥,拜託蹲下來一下,可以嗎?」御側身面對笑得很開心的巨人,央求道。稚嫩的嗓音聽起來有些彆扭。

  康斯坦丁蹲下,靠坐在欄杆與地面的水泥接塊上,把還沒抽完的菸放在一邊。

  這個高度和他預想的剛剛好。御試圖在臉上勾出雙生哥哥的招牌笑容,身體前傾抱住巨人,左手生澀地揉亂淺褐色的毛髮,輕聲在對方的耳畔呢喃:「沒事喲,沒事喲,我們就在這裡喲。」

  沒想到會被安慰,康斯坦丁反射性地想要收緊雙臂,又想起肚子挨上的那一拳,最後只是隔著一些距離,拍拍對方的背。

  「嗯⋯⋯我沒事。」男孩的舉動打破他嬉皮笑臉的面具和氣氛,康斯坦丁垂著頭眨眨眼,被這麼小的孩子安慰讓他有點慌⋯⋯得說點什麼。

  「我知道了,其實你們是一人分飾兩角吧。」順口開了個完全沒有經過腦袋的玩笑。

  「先生猜得不錯,或許是這樣喔?」聞言,御很快地順勢回答。他鬆了口氣,不用搬出應對的答案。還好巨人不是那種會纏人的煩人精,追問他那句話的意思。

  巨人低頭的微小動作,即使不用讀表情,男孩知道,他故作開心,掩飾失去友人的難過情緒。這麼說來,其實示哥哥不只希望他和康斯坦丁玩在一塊,還要他幫忙安慰康斯坦丁嗎?哥哥你⋯⋯我可是會不理你喔⋯⋯

  御鬆開圍繞住康斯坦丁的雙臂,往後退一步。臉上的笑容染上些許的寂寞。

  拍拍孩子的肩膀表達自己的感謝,康斯坦丁回想著,除了旋轉木馬,那天還和示玩了什麼呢⋯⋯?

  「啊,去還溜冰鞋吧,我們來做點壞事。」大白天的沒辦法玩些扛著屍體在巷弄躲警察的高風險活動,但普通的潛行遊戲隨時都可以。兩人離開公園,康斯坦丁招了一輛計程車:「請到市政廳。」

  黑色計程車停下,透過觀光人潮的空隙可以看見就在不遠處的倫敦塔橋,反方向的市政廳大門敞開,各種部門向有需要的民眾提供服務。

  「好——戲劇時間。」走入大廳深處,一路上投來「需要服務嗎先生?」之類的問話,一律採取微笑搖頭策略。電梯口走出一對大概是剛辦完什麼手續的老夫妻,兩人走進空車廂,康斯坦丁按下五樓的按鈕。

  「要到頂樓去,就得轉搭員工電梯呢,我們來試試看吧,你配合我喔。」衝著御做了個頑皮的鬼臉,電梯開門,左右探頭確定沒有人經過,便朝向一條看起來就是作業通道的走廊前進,這是某個冷門的部門,每五個辦公小隔間就有三個是空著的⋯⋯

  「午安。」「辛苦了。」眼神堅定地和為數不多的員工打招呼。「口渴嗎?帶你去喝點茶吧?」揉揉御的頭髮,笑得格外親切,有人主動了告訴他們茶水間的位置,員工電梯不遠了。

  突然被揉頭髮,御露出吃驚的神色。沒有討厭的理由,感覺上來說很親切。這似曾相識的既是感,令他一下想起示。莫非⋯⋯哥哥喜歡被康斯坦丁揉頭髮?哥哥也有孩子氣的一面。他暗暗竊笑。

  御點點頭,心裡讚嘆巨人裝熟混入的功夫。初次來英國,就闖入人家政府機關的地盤,他有些緊張;不過,既然答應巨人的邀請,要玩就玩得開心。辜負對方的好意可是會受懲罰唷。

  茶水間外頭右側就是員工電梯,既然來了,就照著自己剛才的說詞泡杯熱茶吧,康斯坦丁翻找簡易流理台上的櫥櫃,開了兩三個都沒看到茶包之類的⋯⋯

  「茶包不是固定都在第二層嘛?您是⋯⋯?」一個面帶疑惑的員工出現在茶水間門口。

  「幫大忙了,海特小姐一不在,我就什麼都不會了。」轉身從第二層櫥櫃拿出茶包和紙杯。「啊⋯⋯這是我的外甥,他在這裡沒關係吧?開會的時候,我的秘書會顧好他,御不會吵鬧的,對吧?」特地蹲低,從下方望著小男孩。

  「對唷,我會乖乖的,不給先生添麻煩。」御對康斯坦丁微笑點頭,他的河口口音,完美地掩飾他不是當地人的事實。他露出無辜的雙眼,扭捏地問道:「先生⋯⋯那個⋯⋯先生⋯⋯不口渴嗎?」

  「對呢,我們家小朋友好渴了。」起身沖好熱茶,一手拿著一杯,看著門口已經有點搞不清楚狀況的職員,皺著眉問:「幫我按個電梯吧?」

  要讓人臣服要用哪種表情語調,對康斯坦丁來說是基本技能。小職員慌張地小跑步到電梯口:「呃⋯⋯先生往上還是往下?」

  「你說呢?」

  「對⋯⋯會議室⋯⋯往上。」職員拿出員工證感應一下,不久,電梯發出「叮」的一聲。

  「電梯來了。」康斯坦丁微笑著向職員點頭致謝,言下之意是:電梯來了,你可以滾了,兩人走進車廂,按了十五樓的按鈕。

  「其實我們可以走樓梯呢。」遞了一杯熱茶給身旁的孩子。

  御接過熱茶,低頭啜飲,全身又暖和起來。「我也覺得走樓梯對身體比較好,示哥哥就一定要搭電梯了。」

  出電梯後,御才接著說道:「大哥哥好厲害,一下讓那個人臣服。一般人被質問身分,早就心虛嚇跑了。」

  「過獎了,工作需要嘛。」一出電梯便看見大片的觀景落地窗,圍繞著圓形的會議室,而裡面似乎沒有人在使用,非法闖入者靠著牆版坐下,面對窗外的泰晤士河,優雅地喝茶,眼前的塔橋就像是視線範圍外那座比較有名的雙胞胎一樣。

  「那張倫敦鐵橋的明信片,本來是要給我們裝在相框當紀念的,但是示說『倫敦鐵橋垮下來』太不吉利,所以挑了另外三張。」康斯坦丁講到這,忍不住笑了出來。

  相反地,御走近落地窗,仰望倫敦塔橋,朗朗誦出數年前學到的價值觀:「華人很講求送禮禁忌,比如送鐘、送鈴的華語發音很接近『死亡』之類的事物。呵。」

  他配合地乾笑一聲,壓低音量嘟囊道:「說不吉利,自己還不是輕鬆去赴死。」

  沒有漏聽男孩最後一句話,康斯坦丁一直避免往這方面想,直到剛剛為止。

  「⋯⋯發生什麼事了?」人既然死了,是怎麼死的對他來說沒有意義,但男人還是抽著鼻子問道,就算已經沒用了,他還是忍不住要關心他曾經的小夥伴。

  康斯坦丁不夠體貼,沒有想到去安慰身旁失去哥哥的御。

  「這個嘛⋯⋯交換情報,先生有玩過嗎?是遊戲喔。首先,您要先告訴我一件示哥哥的事,我再回答您。以物易物,情報換情報。」御雙手交叉握在背後,回首眨眨眼、調皮地開心大笑——是那種拿到聖誕禮物的露齒笑臉。

  康斯坦丁閉上眼睛,放下茶杯並單手捂著下半臉,他試著靜下心找出眼前男孩這麼做的原因,空轉了許久,他的腦袋沒辦法先去忽視耳邊傳來的談判條件,職業病。

  「泡泡,示應該很喜歡泡泡。」那是很漂亮的畫面,誰都會喜歡的,康斯坦丁移動手掌,拇指和食指偷偷地抹過眼角。

  當康斯坦丁陷入回想時,草綠色的視線早早回到玻璃窗上。聽完,小男孩以輕快的聲音,搭配動作,說道:「我猜,他一定,」雙手攤開,左腳往後劃弧線,踮起右腳尖轉圈,「這樣在泡泡中又跳又叫:『是魔法耶!魔法耶!大哥哥是魔法師嗎?』」

  不等康斯坦丁回話,他停住腳步,愉快的聲調倏地冷下來:「哥哥的工作,該怎麼形容⋯⋯應該是有點麻煩。」

  「你⋯⋯怎麼知道的?」聽來的?康斯坦丁搖搖頭,不像是。「我開始覺得你在耍我了⋯⋯」停頓許久,卻不見御有做出任何回應,嘴上說要交換情報,但感覺這個神秘兮兮的小孩全部都已經知道了。

  「第一眼見到示的時候,他微笑著蹲在巷口看我肢解一個死肥豬,你要的是這類情報?他跟我小的時候一樣,早熟得不行,你也是,但你更安靜。」已經陷入混亂的康斯坦丁試探性地丟出情報。

  御翻了白眼,左手指著康斯坦丁沒好氣地說道:「大哥哥太差勁了,雙胞胎當然猜得到對方在做什麼。你這只會肢解肥豬的沒腦袋的笨蛋!」

  他放下手,深深吸口氣,右手敲了敲腦袋:「哥哥喜歡拿外表欺騙別人,『早熟』是假象。他的工作是負責陪我『玩』。所以他會耍什麼把戲,我、都、知、道。」

  突然被罵了一頓,康斯坦丁下意識想反駁些什麼,怎麼可能猜得一模一樣⋯⋯但男人僅是皺眉表示了一點不滿,原因一:跟小孩子鬥嘴太沒形象,原因二:他不相信什麼「心靈感應」之類的東西,但他覺得在這對雙胞胎身上,平常心得擺一邊去。

  「陪你玩,但自己一個人跑來英國?」新的情報依舊有聽沒有懂,康斯坦丁試著指定下一項情報的範圍。

  「接下來換我了,據說示在洛克剛擦好的吧檯上,故意弄翻了一瓶可樂⋯⋯」

  聞言,御無言皺眉了好一會,哥哥還真的幹了這種事呀⋯⋯

  「⋯⋯謝謝告訴我那瓶可樂的由來。下次我會加倍奉還洛克先生的。示,滿喜歡拿大人『實驗』,以你們的角度來看,大概是『惡作劇』吧⋯⋯就像,他故意停下來觀賞大哥哥宰豬隻,也是基於,很好玩。」

  說完,御攤手聳聳肩,頓時無力感襲上來,他乾脆改右肩斜靠落地窗,無視透明玻璃帶來的高度恐懼感。

  「你沒有回答到我的問題⋯⋯」有意無意地迴避問題是意料中的事。

  「因為好玩呀?我在那個年紀也見過類似的畫面⋯⋯我嚇得半死。那個『工作』是被交代過不能讓人發現的,看見你哥哥的時候我很緊張,一半是被人目擊,一半是⋯⋯我擔心會嚇壞他。但他反而親近我,也沒有跟任何人說,我覺得⋯⋯」康斯坦丁停頓大半天,還是找不到更深入的用詞:

  「就覺得示人真好。」給一個比自己小這麼多的孩子發好人卡實在不太尋常。

  「那你不要把示當作『人』來看,一切都可以解釋囉。套句⋯⋯」御差點咬到舌頭,做了個鬼臉,「⋯⋯套句某個熟識的說法:『他是個純真又邪惡的傢伙。』把他當作好人,大哥哥太天真了。」

  「不過,他真的是好哥哥呢。來英國幫我找了個家庭教師,還選好誰要當我一輩子的僕人。」他無所謂地說出自家的事,頗有炫耀的意思,聲音聽來卻很單調,一臉提不起興致地俯瞰泰晤士河。

  「他還幫我捶背呢⋯⋯我可從來沒幫長輩做過這種服務。」出於某種心態,康斯坦丁忍不住幫示平反,也許是為了自己,他想當「朋友」而不是「實驗對象」。

  「一定是個好哥哥⋯⋯那你呢?」

  「對呀,示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哥哥,不只對我好,也很敬重長輩喔。」御張開手,開心地用力點頭附和,「即使大哥哥是大人,他也是在真誠和你做朋友。」

  看在你讚美示哥哥的份上,搥背這種事,就算是情報吧!御轉了念頭後,回復到他習慣的一字臉,以反問供出下一個情報:「可是哪,這樣如太陽般完美的哥哥,作為弟弟怎能遮住他的光芒呢?你可曾仔細聽出示和我的口音的差異嗎?」

  聽到是朋友,康斯坦丁明顯勾起嘴角,可以明顯感覺到哥哥很關心弟弟,弟弟很喜歡哥哥呢⋯⋯真羨慕。

  「英語不是你們的母語吧?你們兩個都說得非常好,口音的話,你聽起來就像是本地人呢,是因為哥哥找的家教?」剛見面時沒聽到預想中的,示那樣的可愛口音,其實偷偷嚇了一跳。

  「啊啊⋯⋯我沒什麼情報了說⋯⋯示有沒有告訴你,他從旋轉中的木馬上跳下來,像電影那樣在地上翻滾的經驗?很帥氣的。」

  小男孩放下雙手,以看著笨蛋的眼神:「示死前沒提過你半點事⋯⋯我從他的遺物得知你的存在,才連絡你的。」

  如果是三年前哥哥尚未去世那時,他肯定同意大叫「哥哥好帥!」「死愛面子的笨哥哥!」「哥哥也不賴嘛!」之類。

  「算了算了,回到口音這回事。我們的母語是華語,哥哥的口音聽起來像台灣人,記好了,以後遇到有這種口音的,大概就是台灣人。然後,我的口音是我自學的,跟那個混蛋家教無關。」他甩了甩有著鳥爪疤痕的左手,咬牙說下去,「我因為一個失誤,害他被迫提早結束工作,就是這樣。」

  他從大衣裡拿出一封用蠟密封的信,走上前交給康斯坦丁,左手拍了拍男人的頭,然後退回原來的落地窗旁的位置。這回他改打坐休息。

  提到「死」字的時候,康斯坦丁感覺大樓搖了一下,御明顯的有些失去耐性,像是身份顛倒一樣,成年男性才是麻煩人的孩子。

  摳摳信上的封蠟,從打開的信封內拉出一點點信紙,漂亮的字體、成熟的用字,要不是瞥見一些內容,康斯坦丁很難想像這是出自於示的手筆⋯⋯他把信紙塞回去,他已經在御面前透露太多情緒了。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呢?」只是不告訴別人。

  「⋯⋯是呀。不責備我嗎?」御突然理解,哥哥他們喜歡抽菸的理由。

  「責備?那得知道詳細情況才能斟酌了。」聽御的口氣,就像在週末對室友說「你不出門嗎?」那種一副不在乎,但心底卻希望對方滾出去的感覺。失誤是應該處罰,但就算是梅爾,有時也會在聽過情況後就這麼算了。

  「你想說說嗎?詳細?」從瞥過信件後,康斯坦丁也跟著御用起一號表情。

  「不要,很麻煩。」這種麻煩不是您們凡人承受得住的。看著對面的巨人快要把持不住,幾乎崩潰得只剩無情緒的臉,他自認好心地接著說:「有什麼話,想對示說嗎?我可以轉達。」

  「沒關係。」幾乎是對方問完話後就立刻吐出回答,盯著御的綠色眼睛瞧了很久很久,最後笑著站起來,走過去摸摸對方的頭。

  粗糙長滿繭的大掌在小男孩的黑髮上作怪,後者勾起悲傷的笑容,閉上眼睛,表情彷彿像在說「好了,我投降,隨便你吧。」,回應男人那句「沒關係」。

  「信,我回去會好好讀的。」難得很有公德心地撿起空杯扔進附近的垃圾桶。「答應示要好好招待你,結果只去了那家爛餐廳,還讓你喝辦公室茶包⋯⋯招待不周真是對不起了,回餐廳的路上可以帶個紀念品,如果你想的話。」走到樓梯口,回過頭等著御,沒有按約定讓孩子玩得盡興,還是有些愧疚。

  「沒關係,」男孩沒讓男人多等半秒,這回換他回男人那三個字,「先生您幫示製造很美好的回憶,這點,很感謝您。」


  言凌御主動牽起康斯坦丁的手,對他露出孩童般真誠的笑容。儘管隔著手套,小手依舊可以感受到那隻大手為了工作留下的厚繭。這人也很拚命吧?

  「!」康斯坦丁對牽上來的小手感到十分驚喜,配合的收緊大手,兩人並排著下樓梯,步伐的聲音穩定而有節奏感,讓人安心。

  一路平安順利,熟練地拆掉逃生門上的警報,推門,上街,叫計程車⋯⋯回到明明正值用餐時段卻依舊沒什麼客人餐廳,威廉裹著毛毯橫躺在沙發上,旁邊的洛克捧著一杯威士忌,看上去有點微醺。

  御一看到威廉竟被打包好好,立刻鬆開手,衝上前查看他的狀況,卻發現後者除了鼻子紅通通又流鼻水外,睡得很香甜。御拉下遮住嘴巴的圍巾,以考克尼口音,粗魯急促地問洛克:「大笨蛋又幹了什麼蠢事嗎?」

  剛剛康斯坦丁在市政廳驚人不尋常的逃脫犯罪表演,全拋到九霄雲外。

  「喝了那杯愛爾蘭咖啡就這樣子了。」洛克選擇不多說什麼,一口氣喝乾杯裡剩下的威士忌,接著用終於空出來的雙手扯掉威廉的毛毯。

  「醒醒,你的小主人回來了。」

  威廉就這麼地「咚」一聲滾下沙發。可是這麼大的聲響,他不但沒醒來,還打呼得更大聲呢。

  「平常喝醉是不會睡死到這種地步⋯⋯您確定他沒到處亂跑?或⋯⋯被您揍昏?」御疑惑地追問道。

  「哼.....你是這麼看我的啊?」洛克的表情夾雜著失望和鄙視。「就只是打發時間玩了一陣子撲克牌,這傢伙輸了,很傷心地跑出店外,倒在公園椅子上,被我撿回來了,呵,草莓族。」有點醉的洛克講話變得斷斷續續。

  御將紳士帽和風衣放在一旁空位上,快速蹲下身,伸手狠狠地捏了威廉的臉頰,重複左右拉扯,以華語懶懶地唸到:「醒來,威廉,醒來!醒來,威廉,醒來!醒來,威廉,醒來!」

  躺成八字形的青年微微睜開細小的黑色雙眼,撐不了多久,又睡死打鼾。

  「是那位大哥哥招供的。」御切回和巨人二號同樣的腔調和語言,舉起右手指了指背後觀望的康斯坦丁。說完,又繼續扯威廉的臉,這回彎腰垂頭,在威廉的左耳旁,以紐約腔英語,特地提高分貝補了一句:「威廉再不醒來,就叫那位喝醉酒的大哥哥幫你人工呼吸。」

  似乎沒有人想去扶躺在地上的威廉,康斯坦丁保持旁觀別人家務事的心態,直到被那隻小手指了指。

  「咦?不不不我什麼都沒說....」愈來愈昏的洛克沒有去注意御的指控或康斯坦丁的辯解,正想動手折毯子,卻重心不穩滑坐到地上。

  「.......CPR?行啊......」洛克一拳砸在威廉的胸口劍突上方五公分處,軟趴趴的一拳。

  餘光瞥見巨人二號揮過來,御不慌不忙地閃到一邊,讓那助拳順利降落在威廉胸口上。不知是聽到要被男人人工呼吸,還是痛到醒來,威廉「嗚啊——」地坐起來大叫,咻——地靠著雙腳猛力往前踢,不一會撞上牆面。

  「早、安、威、廉、先、生。」這時的御以旁人無法理解的執著,飛奔到青年身旁彎身打招呼,順便以手指用力彈了那脹紅的額頭。

  「先、先生⋯⋯早、早安⋯⋯」

  見威廉痛得摀住額頭,御站直身子,伸手拍拍他的頭,以左手指著洛克:「去道謝。」

  「對⋯⋯對,給我來舔你救命恩人的鞋⋯⋯」康斯坦丁即時摀住洛克的嘴,並把人拉回沙發上,遞了一根菸過去,洛克曾經在喝得爛醉的時候,暴怒又爆哭。這種經驗絕對不要有第二次。

  「什麼道謝,不用啦,威廉你還好嗎?需不需要去⋯⋯吐一下或是其他?你們是怎麼過來的?開車嗎?」轉頭問向這間屋子裡,還清醒的那個。

  御鄙視地瞪了巨人二號一眼。他最討厭喝醉又吵鬧的傢伙,沒家教。看在此行不是來教訓不相干的人份上,教訓對方這檔事就作罷吧。

  「⋯⋯我們坐紅眼班機,直接回台灣。不用擔心威廉,他只是個膽小鬼,再睡一覺就好了。」御邊將威廉拉起來,邊回答康斯坦丁,聲音單調平板。

  「我開車送你們去機場吧?」看著小小的身軀拉起宿醉青年,康斯坦丁有點擔心。

  威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跺了跺腳,像隻剛洗完澡的大型犬,又是甩頭,又是抖動全身上下。兩人回復原先的紳士裝扮後,走到康斯坦丁面前停頓。

  「沒關係,已經叫好計程車了,您看,」御指著餐廳外等著的一輛黑色計程車,「那台計程車全天都是我的。」

  「咦?」跟著手指的方向,看到那輛好像真的一開始就在的計程車,真有錢⋯⋯行事風格真像梅爾。

  「我知道了,那就⋯⋯可以抱一下嗎?不會花太多時間的。」不像剛見面時強硬熱情,這次康斯坦丁蹲下,張開雙臂,願者上鉤,不勉強。

  御搖搖頭,他知道說什麼,能引起對方疑惑,甚至,恐懼。不過,對康斯坦丁這類人是否有效,他沒有十足把握。「對其他小孩好一點,弗蘭茨‧康斯坦丁。」信步走出餐廳,坐上車。他就連握緊左拳這點情緒暗示的小動作也不肯洩漏,一副冷漠高傲,宛如宣示:他和康斯坦丁是不同層級的人。

  威廉正要坐上車,像是想起了什麼,衝回餐廳,用力抱住拍拍已經站起身的康斯坦丁:「老兄,抱歉⋯⋯不認識,小主人,不要信,不要電話,不要聯絡⋯⋯是good的。」然後鬆開對方,用力拍拍他的右肩,對洛克比了個大姆指,熱情地揮手道別。

  說不受傷是騙人的,嘆了口氣,站起身後迎來了青年安慰般的擁抱,他身上有傢俱的味道,拍背的動作總是讓人更想掉淚,多虧威廉那斷續可愛的句子,康斯坦丁笑了。

  「嗯,保重。」在門口大幅度地揮著手目送計程車遠去,怪了,他有在信裡寫過名字嗎?走回餐廳,洛克看著他,說了一句「踢到鐵板了齁?」,康斯坦丁搶走洛克點好的菸。


  就在威廉將伸出窗外的手和身子縮回車內時,車內響起三味線演奏音樂。御沒改變撐臉望窗外的姿勢,右手伸進風衣內側,抽出手機直接接起,不用看是誰打來,他的心裡早有底。

  「言家大人,是⋯⋯事情辦妥了⋯⋯是⋯⋯沒問題⋯⋯是,仔細評估後,那人對我們沒威脅⋯⋯是⋯⋯是⋯⋯」他以極致的京都腔日語,畢恭畢敬地回應電話那頭的大人物。從流利的考克尼英語,一下切換另一個腔調的語言,前座司機見怪不怪,沒看後照鏡一眼。

  「⋯⋯正在趕往機場,晚上十點會在您的書房,老老實實接受大人的教誨⋯⋯是⋯⋯」

  暗色計程車頭也不回地駛向大倫敦希靈登區,消溶於白雪逐漸停止飛舞的寂寥夜色。



=完=




【合文作者】

阿一←黑字
里約←酒紅字


【登場角色】

言凌御
8歲,俐落黑短髮,草綠色眼眸,東方人臉孔。140公分。穿著:深綠色的紳士帽,黑色風衣,灰色圍巾,白色素羊毛襯衫,紫色領帶,黑色手套,黑色靴子。左手底側有疤痕。童心和警戒心混雜。

康斯坦丁
27歲,淺褐色短毛,高額頭,藍綠色眼睛,雀斑臉,184公分,大概穿著襯衫吊帶套組,抽菸。

凌 William(凌威廉)
23歲,黑髮,172公分,黑色短亂髮,活潑朝氣、精力旺盛。只會華語和台語,英語能力是台灣國中生程度,不擅長聽+說,但又很愛說+比手畫腳。

洛克
27歲,188公分,深褐色中短髮、沒有生命力的雙眼。




【合文感想】

里約:
  很開心能跟阿一二度合文!!明明我錯字一堆,文法也怪怪的⋯⋯各種包容大感謝。爆字數真是太吃驚了,我自己打東西大概不可能會超過三千字⋯⋯御比較慢熟,常常搞得互相句點對方,不過這就是角色特性,對雙方都頗有挑戰性,喜歡威廉這個角色!傻萌傻萌 ~ 雙胞胎真的是很愛彼此,我好像離言家秘密更近了一些,又好像沒有,敲碗等阿一的後續。

阿一:
  沒想到一合文就寫了一個月半,還爆字數,中途不知該怎麼結局,我們真是太厲害了!這次的劇情從一開始就是苦的。從不信任到信任這段十分漫長的過程,明明只是短短數小時的相遇,卻因為兩位主角的個性某種程度上相似,加上兩人心願大大不同,變得我和里約在對文時,深受主角的情緒影響,光打一段就要花上至少半個小時。這點,很感謝里約陪我耗掉許多時間堅持到結局,也謝謝里約時常耐心包容我對角色舉止的疑惑。可能因為對TRPG的喜愛、工作上的磨練,以及先前和里約合文的經驗,我就厚臉皮地直接提出問題。

  其實一開始本來是希望由威廉這可愛的小朋友,和洛克對戲,後來想起這傢伙的英語很破,只好向里約提議換成言凌御和康斯坦丁對戲,而威廉與洛克則是偶爾穿插其中。再次感謝里約願意接受雙線穿插對戲提議,並且包容我更動排版和段落。真的十分感激!另外,在前篇〈童心未泯〉合文時,從未想過要二度合文,直到結局後,我才熊熊注意到言凌示跟康斯坦丁約定好,讓言凌御去找他玩。這真的是——不小心被兒子挖坑跳了。

  謝謝康斯坦丁包容言凌御的彆扭、任性以及各種物理上或精神上的傷害(苦笑)。寫到御欲拉旁人一起毀滅的想法、揍康斯坦丁、分離時的冷酷話語等等,忍不住向里約道歉,怕傷到康斯坦丁的心。對不起,這孩子失去哥哥又傷害且失去親信,我只能為這孩子的言行道歉。話說,關於御透露示哥哥為何會去世,雖然寫得含糊不清,卻苦了我這種個性直來直往的傢伙,想了老半天才打出來。真是不好意思又讓里約久等了。

  最後再次謝謝里約,不敢相信能在今天結局,好感動!!這次合文實在是大挑戰,雖然比以前著墨在角色的情感上多,過程卻是絞盡腦汁。我試圖營造言凌御仍保有一顆童心,卻參雜著警戒心,讓外人誤以為是早熟的孩子;而言凌示在前篇的〈童心未泯〉營造出孩子氣卻隱隱約約有早熟的氣息。言凌御和言凌示的真真假假以〈童心未泯〉和〈赴約遊戲〉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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