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7日 星期日

【ZERO|言 凌 御】一、離:溫度

  在釜。

  茶庭的大門口掛著這麼樣的木牌,卻無接待人員佇足。許芸藝白皙的右手撫著看上去平坦的腹部,輕輕閉眼,小心翼翼地深呼吸;睜開深棕色的眼眸,堅定地踏進大自然簇擁的小小桃花源。小小的桃花源蓋在深山中,從寬大的山道一處步行至此,約莫十五分鐘的腳程。不知該慶幸山主的貼心,亦或怨嘆無心的苛求,儘管是條鋪著美麗石磚的緩坡步道,卻窄得連腳踏車也不好通行。

  茶庭在日文稱作露地,以中門區隔出外露地與內露地。露地周遭的綠意不乏長青植物冬青樹、象徵四季遞嬗的草木。現值盛夏,自然其中的幾株楓樹尚未染上秋色,掌心般的綠葉隨風沙沙搖曳。許芸藝先是進入一間三角屋頂、小小的寄付待合,在那寄放隨身物品,並將足上的襪子、鞋子脫下,換上純白足袋和茶室主人準備的露地草履。定了定眼,飛石與植物閃爍著細小水珠的光芒,她理解地頷首,循著飛石前往茶室。

  令她意外的是,沿途竟有好幾株含羞草。平日入不了眼、任人玩弄的雜草,竟開著豐滿圓潤的紫粉花朵,點綴著綠意盎然的外露地,在陽光下,顯得鮮豔又嬌媚。

  夏日午後的艷陽刺得那位大人皺眉,勉強抬起眼皮看清足下交錯排列的大大小小飛石。她謹慎前行的瘦小海藍色身影,映入草綠色眼瞳,御好似看到拚命努力闖關的玩家,蒼白的臉上漾起溫煦的笑容,暗暗讚許著,芸藝大人的性格果如傳聞。

  年少的茶室主人,立在外露地與內露地之間的中門等候,接下蹙眉的瞪視,笑吟吟地引領客人,穿越內露地。快到茶室前,他先讓客人在類似涼亭的腰掛待合賞景等候,後者無聲的不耐,一下消溶於他眼裡平靜的笑意。

  太過平靜了,猜不透想法。那張頂著彥的臉龐、比彥稚嫩許多的嘴角弧度、不屬於彥的雙瞳,高瘦的身軀,正配合跪坐的姿態,竟如貓兒優雅地鑽進約莫65公分上下長寬的躙口,闔上之,進入茶室準備最後階段。許芸藝緊繃的身軀一坐下,一股比言家大宅還濃烈的清幽感襲來,愣得她睜大雙眼,將綠意盎然的山水重新收納眼底。

  抵達茶庭前的一路上,懷著不打算屈從的自卑感與長年拋不開的怨恨,令她一下看不清、聽不見蔥翠美景、鳥聲蟲鳴。無法觸及時間流逝的速度,又遠離都市快步的塵囂,不知不覺間,身心逐漸被滲透,消磨圓潤起來,又,她樂於屈就這身訪問和服的束縛,小碎步地緩慢優雅前行,儘管一路走來讓她失去三分之一的體力,倒是在進入茶室前,竟減輕些近日積累心底的疲倦,她懷念地瞇起雙眼,凝望遠處。

  正當她神遊於回憶和陽光灑落的深灰石燈籠上,作為茶室入口的躙口再次拉起。

  ×

  「在這裡,不用在乎世俗規矩,隨興致享用即可。」懶洋洋的嗓音自少主的和服滾落,沒有意想中的溫文儒雅,也不似八方玲瓏的圓滑甜膩。即使已經到了初長喉結的年紀,不修邊幅的清新聲音,聽起來僅是多一份沉穩。

  打從俯首屈膝入室、欣賞拜見茶室各物、完成基本的行儀舉止後,言凌御的一席話打亂了芸藝大人反覆練習數次的預想,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思考一會,還是入席至貴人帖——位在點前帖右前方的客席——她知道少主會在點前帖為她準備茶。和服下襬的櫻花繪羽,在她跪坐挺直身軀後,彷若一片點綴著粉嫩光影的平靜大海,凝結停留在她膝上。

  白淨短細的手指交疊平放在大腿上,探詢的神色在御的身上打量游移。

  「我比較偏好釣釜,可惜現在,不是十二月。」御跪坐在茶道口,草綠色的細長眼眸投向芸藝大人,前傾45度做了「真」的行禮後,雙手端起右手邊放有茶碗等茶道具的山道盆,立起右膝平穩起身,跨進茶室,步入點前帖的身姿十分輕盈,披著褐綠卡其色的和服外罩,早已歛起笑意的面頰,沒有流下半滴汗水。

  「釣釜」一詞喚起芸藝二十多年前學來的小知識。彥的聲音猶在耳際,宏亮又充滿信心:『你知道嗎,凜冽的的冷冬中,日式茶室會將屋頂的鎖鏈垂釣釜,釜呀,還是放在榻榻米下方的地爐中煮茶,釣釜的風雅模樣,最適合搭配外頭的雪景了……』

  那時的他們,品茗間笑談著,約好要一起上最高學府,還有,到彥的茶室作客。

  「那天為什麼不邀請我呢?」芸藝輕聲問道,巧克力色的視線飄向御身旁緊閉的紙門,眼眸黯淡無光。聽說那天冷到連這間茶室也蒙受飄雪幸臨。

  御那雙以單眼皮來說,算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他取下腰間的紫色帛紗,摺好後,擦拭著乾淨的茶具,徐徐地回道:「或許,少了適當的,契機吧。」

  聽到含糊的答案,芸藝從過往記憶中回神,以為是賭氣她長年冷落了她這唯一的兒子,從未好好地關心過。她正要啟齒嘲諷——

  「之後的冬至,想和您好好續緣,您不會拒絕吧?」

  聞言,名為許芸藝的母親愕然,來不及說出口的話語鯁住喉間,不一會,右手撫住腹前月光黃的腰帶,脹紅臉拉高音量,尖銳地斥責:「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盡言家義務了嗎?」

  「原來,在您心中,我,是這樣的人。」御無笑意的面容,莫名倏地揚起嘴角,手中的點前作業不受尖酸的言詞打擾,流暢地進行著,沒有絲毫多於動作。

  「當然。你犧牲了彥和杉老師,像條寄生蟲活到現在……誰又知道下一個祭品是誰……」芸藝的刻薄指責逐漸轉為無力的囁嚅。

  到底是會盡義務?還是逃避?她無法得到正面回應,猜不透御的言下之意,只覺得,眼前超過一米八的高大男子的神情,愈來愈像恐怖的言家大人。她心底不爭氣地渴望著,茶會開始前見到的溫暖的笑意,能再次重回草綠色的眼眸中。

  芸藝大人總是說些不合時宜和身分的話。好氣又好笑,這是御現下的感想。如果,她不執著於逝者的話,會活得比較輕鬆;倘若,承受她的責罵,會讓她輕鬆些,就任由她發洩吧。

  反正,習慣了,十多年來一直重複著。

  『壞習慣。』心底深處響起一道冰冷不屑的評語。

  『嗯,示說得沒錯。』

  沉默在芸藝放棄追問剎那,於兩人間緩慢地蔓延。這裡,沒有時鐘計時,沒有酷熱夏暑侵擾,只有散發著榻榻米清新氣味和檜木香味的茶室。

  當外頭的光線充足整間茶室,芸藝驚訝地抬起垂眸的雙眼,察覺御身旁緊閉的紙門早早拉開,掛在外頭的風鈴隨著仲夏的氣息晃啊晃、叮叮噹噹地響呀響。

  「來,請坐在這裡吧。」御已經移師到緣廊上,拍拍左邊的空位,向芸藝大人邀約。如她所願,翠綠的眼眸,溫和地映照她的倒影。更令她驚訝的是,她的預留位置前方早已擺放一盤黑漆漆的羊羹、純白的懷紙、木製的菓子切、和一碗濃濃的抹茶。

  何時,辦到的?

  御細細品味芸藝大人的表情變化,看來,她恐怕連衣服的悉蘇聲、紙門的拉開聲,全無聽見。

  「請用和菓子。」待她入座後,他致意道。

  真是愈看愈有意思,她二十多年沒再參加半場茶會,竟懂得捏起菓子切,先將羊羹放到懷紙上,仔細地將之切成五等分,才開始食用。若是直接將這份大於一口的羊羹直接插起來吃下去,那真是失禮了。

  「茶的冷熱濃淡還可以嗎?」見對方配上濃茶後,御關心詢問。

  「滿、滿好喝!要怎麼說呢……」羊羹不若一般商店販賣符合台灣人的口味,和溫熱的濃茶完美地在味蕾上化為難以言喻的口感,彷若人間的煩惱皆消融於大自然的綠意芬芳的懷抱。芸藝見識到,言凌御的決心在這碗茶中展現,短短一年進步神速。加上他熟稔地運行茶道禮儀,又聽說這間茶室的設計出自他之手,一個將死之人,居然耗盡心思在茶道上,令她深感費解。

  御微微頷首,雙手托著古樸的深棕色茶碗,視線移向園林中的逐鹿,看著它施展完美的槓桿原理,任由水注滿竹筒,蹺蹺板地上上下下倒水、裝水循環,搭配竹筒尾部撞擊石上的清脆聲響和水流垂掛聲交織著——以靜制動,示是水,竹筒是他。

  「御,醫生說你活不過一年,你不怕嗎?」

  細弱蚊蚋的聲音傳至耳際,御依舊欣賞著逐鹿,平淡地問道:「要不要再來一服茶?」

  聽聞芸藝大人的動作造成的細微摩擦聲音,估計她應該是喝完了。

  「回答我,不要逃避,我是你母親!」話題硬是被轉開,這位茶室少主悠哉地懶得正視她的模樣,令她忍不住再次拉高音量,破壞茶會的寧靜。明知,這種問題得不到答案,她執著地命令道,伸手握住他的左手——好冰冷,和死人一樣!

  「您和我本無血緣關係,又何必,為此擔憂呢?」他沒錯過芸藝大人喊出最後兩字的猶豫。

  許芸藝啞然地縮回手。她懷胎辛苦十月生出的孩子,慢條斯理又一針見血地制伏她回話的衝動。

  「您說的言家義務,我會盡到底,這是對示的承諾。您就一心一意地,為自己,活下去。」

  「活下去?你浪費了大半人生,總算找到你的『道』呀。」話落,芸藝想起御前年去日本遊玩回來後,開始積極學習茶道。一歲時就知道的事,要死時才採取行動,難怪繼承不了言家大人的衣缽。

  「不錯,總算找到。」御滿不在乎地重述,聽起來像在說別人的事,和他無關。

  面對御頑強又不疾不徐地回話姿態,許芸藝覺得,不管怎麼刺激他或關懷他,永遠無法抓到話柄,逼迫他就範。言凌御只是彥的劣質的贗品,不值得信任。她會以其他方式守護肚裡的孩子。她投降地說道:「我只要茶,不用點心了。」

  ×

  「以後不想再看到你了,你繼續活在你的幻想中吧。」芸藝離開之前落下的話語。離太陽下山約莫兩小時,茶庭外面已有僕人在那等候迎接她歸宅。

  「請慢走。」他不為所動,心想著,若不是考慮到刺激孕婦對胎兒有不良影響,滿想撫上芸藝大人的腹部,對尚未出生的弟弟說 Auf Wiedersehen。

  這天難得沒有下雨,白霧早早在外飄盪。沒多久,貼身侍從威廉在黃昏霧色中現身,帶著御交辦的東西,臉上洋溢著尚未入世般的開朗笑容。

  「御少爺,燒酒買回來啦~」威廉宏亮的呼喊聲劃破露地的冷凝的寂靜。

  他鑽進躙口,東張西望空蕩蕩的茶室一會,發現年少的主人靠在緣廊那的柱子打盹,忍不住驚呼一聲:「啊啊,原來您在這呀,等我一下,我去點燈、煮燒酒,言家大人和覺大爺快來了。」

  他自顧自地叨叨絮絮一堆,一下脫了西裝外套,披在睡得安穩的御的身上;一下取出高高的燭台添油點燭;一下將打開一處榻榻米,將酒釜放進地下的爐上,溫起酒來。

  時間流逝,內外露地的石燈籠一座座點亮。威廉覺得準備差不多時,雙手整理了下身上的西裝襯衫,望了望圓狀凹間,凹間的壁上掛著的枯色竹節中插著藍矢車菊,在夜風下顫抖。

  「芸藝大人真是幸福哪,我也好想喝少爺泡的茶。」他羨慕地說著,雙手交叉刷了刷兩臂發抖。

  「拿去。」西裝外套忽地垂在他身側,威廉嚇得往後退一步,反射性地伸手接過。他一時緊張,不小心碰到主人的手:「好冰!御少爺您沒事吧?」

  言凌御嫌麻煩地揮了揮手,無聲地移位到地爐旁正坐,指著旁邊,示意威廉坐下。

  兩個一高一低的身影,呼吸著夏季高山特有的偏冷空氣,等候夜晚來訪的言家大人和山主覺。



註:Auf Wiedersehen 為德文的「再見」,為會再相見的道別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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