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醒:勿配飯,可能有引起不適的敘述
秋天的銀杏,陽光下熠熠生輝;飽滿的金黃如柳橙的果肉鮮豔。假使摘下一片,放入口中咀嚼,是否會有甜美的香氣盈滿口中呢?
言凌示眨著惺忪的雙眼,仰望著覺大人前院的銀杏大樹,腦裡竟勾勒著不符合年幼外表的複雜意境。他的年紀如快要上幼稚園大班的孩童,臉上的稚氣卻掩飾不了雙眼中的沉穩。若直視那雙如深海藍的眼瞳,彷彿會得到一個成人的回望。
好比現在。
「示哥哥,示哥哥,你在哪裡?在哪裡?」稚嫩的詢問聲滿滿的奶音,撒嬌地呼喚言凌示;後者馬上回頭,朝向拖著西服人偶的可愛弟弟奔跑過去。弟弟還沒走出門口,示的小小雙手捧住那張柔軟的小小臉蛋。
(喔,我惹人憐愛的小弟弟,昨夜洗澡殘留的艾草香味,好香……)
「好冰~喔。」弟弟嘟起嘴巴,奮力地想睜開沉重的眼眥。他花了好一會時間看清哥哥深海般的雙眸,彷彿從中得到他渴望的關愛,傻傻地笑了笑。
弟弟青草綠的眼睛微微彎曲,輕輕晃動臉頰搓磨哥哥的冰冷雙手。即使再怎麼小的孩子,仍能如幼崽本能覺察大人的冷漠與疏遠。唯一會給他們抱抱、低喃多愛他們的母親許芸藝,直到去年……他們四歲生日剛結束不久,她倏地換了個人似地,俯瞰他們時,時而陷入恍惚,時而陷入歇斯底里,時而渴望觸碰言凌示一人。
言家大人,亦即他們的爺爺,好似要讓這對雙胞胎孫子看夠母親的瘋態,才下令許芸藝禁止接近他們,直到她恢復「理智」為止……
從此,言凌御開始從照顧他的人的眼裡探詢關愛,而唯一真誠給他不輸給母親愛意的,便是他的半身兄弟,言凌示。御從未問過哥哥的眼神為何能如大人溫暖?他只是本能地接受事實,沐浴在示的關愛,甚至得到示的承諾,未來會有一個名為康斯坦丁的大人給他同等的關愛。
「我的好弟弟怎麼這麼愛撒嬌呢?」御的笑意和熱呼呼的小臉,再次溫暖了示那顆曾經死去的心。示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改用力揉亂御的頭髮。
這是他作為哥哥的特權。既然大人不屑疼愛令人憐愛的弟弟,他當然要盡情地疼愛他。
「哪~有~是哥哥讓人太擔心了啦!」弟弟不甘示弱地反擊,揮舞著手上的西服人偶抗議。
「我一直是完美的哥哥,哪裡會讓人擔心呢?你看,我長得多高、多帥氣。」示退後幾步,木屐踏著如金黃地毯舖墊的銀杏葉,張開手打算原地旋轉,自信滿滿地展示他已越過大人腰部高度的驚人身高。他一身利休鼠色的羽織,帶著淺淺的鼠灰色的茶意感,在陽光下,為覺大人的庭院增添一處雅致的長青生機——
不等示旋轉完一圈,御反射地丟掉手上的玩偶,疾馳踏破葉子聲迴響整片庭院,只為了接住失足摔跤的示。照理說,年幼瘦小的身軀肯定會跟著跌躺在地上滾一圈,御卻完美地支撐住示。力氣大、本能般的驚人判斷力,加上精準的施力角度和全身的力道分配,令示讚嘆不已,他有一個多麼棒的弟弟。大人瞎了眼,看不到御的體能優點呢?
「笨哥哥……臉白白……一點……一點也不帥。」和御穩穩抱住示的模樣相反,他抽泣地擠出破碎的責難聲。
示賴在御的左肩上,讓弟弟身上的艾草味盈滿鼻腔和肺部,懶洋洋地回道:「是是,怎麼樣都瞞不過你。」
弟弟不可能像他一樣,馬上習慣彼岸的氣息,事不關己地冷冷看著身體衰弱。畢竟,御是新生的生命,而他——他不覺得自己是。
「不對、不對,」像要反駁示內心的悲傷想法,御吸了吸鼻子,左手牽起御的右手,十指交扣,大聲反駁:「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你想什麼,就是我想的,我想什麼,就是你想的。」
御一下感到示的心跳加快,他右手輕輕拍了拍笨哥哥的單薄的後背,哼著哥哥不久前教他唱的童謠。
那雙交扣的手,就如覺大人聽聞雙子出生的模樣,緊緊不放開彼此……
言凌御不知道,每次的童言童語對言凌示的影響多麼深遠,讓示下定決心,他不能停下腳步,不然,等著御的只有毀滅的未來。
×
十一月初的夜半風雨交加,雷聲隆隆,不絕於耳。木屋內小小的黑影蜷縮在厚重的被褥內,呻吟著高燒引起的難受。他所待之角落,是地爐的火光觸及不到的寒冷黑暗。地爐前盤坐著高大的身軀,彎腰專注攪拌熬煮的熱粥。
「再一下下就好了……再一下下……再一下下……」
若雙眼逐漸習慣了黑暗,會發現,原來四四方方的地爐在房間的正中央,上頭以鉤子勾住圓圓的黑色鍋子。再靠近一點觀看,鍋內煮著的白米粥,就如香味述說的那樣,若隱若現細碎的配料,其奇特的香味早盈滿整間屋內。
啊,看來地爐旁的男子正在為生病的孩子煮方便嚥下的食物。
雙眼再多眨幾下,回頭看向高燒的孩子的方向,終於理解地爐的火光觸及不了發高燒的孩子之處,因為,那孩子睡在紙門半掩著的隔壁房間。
「來,過來,吃飯囉,孩子,吃飯囉……」
話語甫落,紙門摩擦木軌聲沉重卻響亮地迴盪死寂的木屋,驀然替屋外擊打的雷雨聲插入不安的突兀聲。
男子淡紫色的雙瞳追逐著在床上艱困蠕動爬出的孩子,摸黑地爬向他。
「來,在這裡喔,對,就是這裡,順著香味爬過來吧……」
——人類永遠是急著長大的嬰孩,如果沒好好補充營養,總有一天會早夭哪,男子感嘆想著,輕輕拍了拍小男孩滾燙的頭;後者卻搖搖晃晃閃過那抹善意,惶惶地面向香氣撲鼻的熱粥。男子輕笑一聲,為小男孩裝了一碗,替他吹冷木匙上的粥,好聲好氣地安撫他吃飯。
言凌御眼前朦朦朧朧,全身關節疼痛地大腦幾乎無法好好思考,明明只要聽從大人的話,好好吃下米飯和上面的肉色配料;不知為何,他本能地雙手抓著燒灼的喉嚨,緊閉嘴唇。
他沒法吞嚥,他辦不到,好痛……好痛……好痛……香味好刺鼻,他的喉嚨在燃燒……
「不乖乖吃飯,哥哥不會回來找你喔,只有生病的孩子不能當哥哥的好弟弟。」
言凌御一聽,馬上理解大人的意思。掙扎好一會,張開小口吃下遞到嘴邊的食物。他小心翼翼地咀嚼,強忍著反胃感和喉間的刺痛吞下。
打從出生,他從未生病過。示哥哥亦稱讚他的強壯的身體,大人們都認同他的奇異體質,接納他的存在(儘管都是示的轉述)。唯一的自豪之處,竟然在快要迎來五歲生日時,因為一場大病,讓他不再特別。
昏昏沉沉的小腦袋,裝滿了哥哥離開他的事實。空虛的木屋內,只有他和覺大人。
一口,兩口,三口……滑嫩多汁的小肉塊伴隨溫暖身子的熱粥一一下肚。當他小小的肚子填飽時,覺大人會允許他靠近溫暖地爐附近入睡。每一天,每一夜,只要他乖乖吃飯,他的被褥便會離開陰冷刺骨的黑暗多一點,外頭的暴風雨亦逐漸變小一些。
五天過去,言凌御終於完全恢復健康,可以踏入萬里無雲的晴空下,牽著覺大人的手下山。他興奮地盼望著等會見到示哥哥,示哥哥一定會寵溺地抱抱他、稱讚他勇敢對抗病魔。言凌御卻絲毫沒注意到,覺大人的庭院的銀杏已被暴風雨肆虐得光禿禿一片。
明媚的陽光照在他的笑臉上,草綠色的雙眸眨呀眨,迎來的光景唯獨嚴肅的大人們。他本能地縮起小小的肩膀,緊緊躲在覺大人身後,窺視他們、觀察他們的表情。當他焦躁的視線對上人群中年紀最大的長者時,那名年年不苟言笑的長者,竟勾起嘴角,眼裡流露的溫暖光芒,讓他看起來是個慈悲的祖父,蹲下身歡迎孫子回家。
「快過來呀,我可愛的小孫子言凌御。你做得很完美,快過來給祖父一個擁抱。」
低沉柔和的呼喚聲,在外人聽來,應該會是溫馨的祖孫重逢場面;小男孩卻不領情,將自己藏得更深,止不住哆嗦。
「回家吧,言凌御。覺大人的はかま(袴)就要被你拉垮了。」從不喊他名字的父親,竟敦促他回家。儘管語氣冷淡,仍勾出小男孩的罪惡感,探出小小的腦袋瓜。然而,父親的視線比以往多了一把火似地,明明冰冷,卻像在燃燒什麼。
小男孩嚇得鬆開手,緊閉雙眼,死死地靠在覺大人身後不動。氣氛瞬間冰冷至極點。小男孩的父親搞砸了,他哼了哼聲,事不關己地聳肩攤手。
大人們見狀事態變得不可收拾。若是今天言凌御不肯進家門一步,覺大人將會永遠帶走他。
他們輪番好言相勸、利誘威逼小男孩,卻不敢向前跨一步,動用武力帶走人。即使是最有威嚴的祖父言家大人,在覺大人面前,只不過是個正在衰老的孩子罷了。
「小示?小御?回來了嗎?」熟悉又溫和的呼喚聲,隨著踩踏溼爛枯葉的腳步聲靠近。聽見自己的小名,小男孩憂慮地睜開眼,一對上久未謀面的癲狂母親,下一秒,那股尖銳的吼叫聲,令他永生難忘:
「為什麼!為什麼不是藍色!為什麼!為什麼!」
母親塗著油亮橘色的指甲尖端,對準他青草綠的雙眼張牙舞爪揮來。即使大人們架住她,像在保護言凌御不受到許芸藝傷害,言凌御猛然拱起腰,用力撇頭。
(大人們知道他吃下了什麼……嗎?)
就在他極力想擠出不屬於他的腹中之物時,光滑又柔軟的大手掌狠狠壓住他的嘴。那隻手的主人調好身姿蹲下來,嘴唇靠近掌中獵物的耳朵,細柔地說著:
「你不能再失去囉,好好吞下去,你很乖,很乖,很乖,很乖……」
口中散發的腐爛卻濃郁的香味,竄進不聽話的孩子的鼻腔,沒一會,那孩子的意識便沉入無止境的夢魘。
——平成14年11月7日,言凌 示肺癌病逝,卒年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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