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3日 星期二

【ZERO企畫|合文】童心未泯





  啪……嘰! 大家都愛仇人脖子斷掉的聲音對吧?

  剛才,康斯坦丁經歷了一場小打鬥,這應該是個簡單的槍殺任務……直到他被目標發現為止啦。套上指虎的雙手狠狠擒抱住懷裏的壯漢,對方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康斯坦丁忍不住發出嗚呃呃呃的呻吟十秒上下,才好不容易掰斷那人的脖子。鬆了口氣後準備爬起身,不料對方實在太重,站到一半又被壓回地面。

  「狗娘養的……」身上吊帶滑落一半的狼狽男人使力狠狠翻過壯……胖子的屍體,搖搖晃晃站起來後開始一些他自認為完全符合邏輯的洩憤行為——這麼胖不好搬運啊,分屍也不會被罵的。

  答、答、答——長靴子後跟輕輕擊打地面的聲音,在寧靜的街道中清脆響亮地回響。長靴子的小主人圍著灰色圍巾,裹著黑色風衣無言漫步。經過一條黑暗小巷巷口,忽然聽到年輕男性的奇怪呻吟聲,對於生死安危沒在乎過的他,停下腳步,撇頭朝巷弄暗處凝視。

  一名壯漢活生生地被瘦子狠狠扭斷脖子。

  他稍稍走進巷子,蹲下來雙手撐著頭,專注欣賞著活人拿斧頭瘋狂分屍,臉上掛著小孩專有的天真浪漫笑容。

  考古要用鶴嘴鋤,砍人要用斧頭,至於姿勢——差不多。 這活兒不像揍人,快不起來,斧頭卡進骨頭的機率高得驚人,拔比砍還要費力……

  「呼——」氣喘吁吁的康斯坦丁把刀身留在胖子(其實應該是壯漢啦)的腦門上,坐到一旁點起香菸稍作休息,他低頭享受的吸了一口,抬起頭打算練習吐菸圈圈,但他看到了不該看的,正確來講是不該在那裡的,一個小孩子……從嘴裡吐出的煙霧像是汽車拋錨前最後的掙扎,熄火。

  「……」看到了,絕對被看到了,還笑得那麼開心,真像小時候的自己啊。

  「嘿,很晚了欸,你一個人?」停頓許久後,康斯坦丁笑著站起來移動到小孩身邊,蹲下。

  「是呀,大哥哥,一個人好無聊,我也想分一根菸抽抽看。」小孩仰頭舉起戴著手套的右手,伸向康斯坦丁,回以靦腆的笑容。

  比方才濃郁刺鼻的血腥味從男子身上撲鼻而來,並且混雜著他熟悉又陌生的香菸味。是沒聞過的牌子呢,小男孩心想。他熟悉菸斗的味道遠遠勝過香菸的。言家大人曾說,香菸只不過是窮人專抽的偽物。因此,他更喜歡香菸這種平民味的玩意兒了。

  一個人……還好是一個人,要是再多出兩具父母的屍體可搬不動,偷偷打量了這個孩子,沒怎麼見過的東方臉孔,感覺是個小少爺。

  「會有點嗆喔,吸一小口。」沒有猶豫的抽出一根萬寶路塞進小孩嘴裡,用火柴幫對方點了菸。

  真是個大方的大哥哥,小男孩想著。身體如往常的訓練,馬上反射性防禦後退,欲遠離比他高大的陌生人的親近,卻一下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不過,他的理性和好奇心很快地拿回身體的主導權。他右手撐住身體,左手捏穩口中叼著的香菸,小小吸一口。煙緩緩地溜入呼吸道,嗆得他打了一個大噴嚏,打得康斯坦丁滿臉血水又多了一層口水。

  「唔……正常現象,習慣了就不嗆了。」愣了一會兒後拿出手帕擦了擦臉,康斯坦丁摸了摸小孩的頭。

  「小朋友你叫什麼?啊,無聊的話要不要陪哥哥去辦點事啊?可以分你吃糖果喔。」說完站起來走向一旁的大型釣魚用保冰箱,將有點碎又不是那麼碎的屍塊收納好,血跡嘛……等等就要下雨了。

  「這個……本來是可以拿去賣的,但是哥哥剛才太激動不小心打壞了,只能扔掉啦。」

  看康斯坦丁狼狽地擦臉,示哈哈大笑。

  「好啊,那我們走吧,我叫言凌示,大哥哥呢?」他站起來邊拍掉背後風衣沾到的灰塵,邊問道。

  聽著康斯坦丁的話,他疑惑地歪頭思考,那些屍塊可以拿去賣什麼?賣器官嗎?還是賣給專用人肉下廚的餐廳?這些危險扭曲的想法自然不會被眼前的男子聽到。街道的陰影遮蔽他稚嫩臉龐上的違和成熟感,若是沒仔細觀察,大概會以為只是個不多話的孩子吧。

  「叫我康斯坦丁就可以了。」拉好吊帶,穿上砍人之前摺好放在一旁的深綠色大風衣,好在他的襯衫是酒紅色,頭髮也沒沾上什麼血,幾乎看不出手放口袋的男人有什麼異常。

  「還是得走小路喔,沿著河堤走太醒目了……」側背著大冰桶,招招手示意孩子上前。

  「我們的目的地是港口,對了……途中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可以順便逛逛喔,你不是本地人吧?」口氣像是帶著孩子出差的父親,一點也不覺得「順便逛逛」不該在棄屍的同時進行。

  「康斯坦丁,好長的名字喔~」示用力點頭,順著康斯坦丁的手勢跟上去。

  真有意思,對方是想去港口。他的確需要當地人帶他走遍倫敦,可惜偏偏他的臨時監護人是個死腦筋、沒膽子又不長腦袋的研究生。沒種走小路就算了,連個夜半出門都想阻撓。好在剛剛出門前先灌醉那個笨蛋。

  「是有想去的地方啦……大哥哥很在乎我不是本地人嗎?」示難為情地搔了搔頭,原本梳得整整齊齊的西裝頭輕易地揉得亂七八糟。

  「不會啊,這地方觀光客一直都很多,只是好奇你父母是做什麼的……很厭煩吧,這種大人每次都會問的無聊事。」康斯坦丁說著說著自己笑了起來。

  「不管那個了,你想去哪兒?夜晚的公園也很有趣……還是酒館?偷偷走後門也是可以的喔。」朝小朋友眨了一下眼睛,他們從一個泛著黃光的幽暗巷子轉進另一條泛著紅光的幽暗巷子,幾隻小貓叫著躲進暗處,康斯坦丁從箱子裡丟出一塊他發誓光看樣子絕對認不出是人體部位的帶骨肉塊,更何況是被小動物啃食過後——不,他才不會喂家裡的愛貓屍塊呢,吃壞了怎麼辦。

  「密道,我想走密道探險!一邊喝酒一邊玩耍探險!」示漾起笑容回答。看男人像個大男孩輕易拋掉愚蠢的問題,改問他想去哪,他開心極了。他是很討厭醉倒在家的笨蛋沒錯,不過,他還不打算把他賣給殺人魔或黑手黨之類,得先讓那笨蛋為他做一件事,再允許他去死。

  「貓咪要吃飽飽,睡好好,明天才有力氣跟其他貓打架喔,喵嗚~」示對著湊上前吃屍塊的小貓鼓勵道。

  他的英文雖然咬字清楚,卻沒有弟弟小御的道地。換作小御,肯定是一口流利的英國腔,甚至會視對方的階級身分,選擇合適的字詞。可惜,弟弟的天賦只有他知道,畢竟,弟弟從不願意在大人面前表現。就連示自己也無法理解,不管他如何套話,弟弟就是不肯回答。

  「好——那就繞道去認識的酒吧後門去蹭點吃的喝的吧。」舉起手指向前指,半走半跳的前進。

  在曲折的小巷拐來拐去,終於到了一扇可以稱作密道的破爛鐵門前,康斯坦丁重重敲了幾下門,鐵門上的小窗應聲拉開,露出一對說不上是有精神的眼睛,小窗關上,鐵門開啟,屋內的光線照上了一大一小一屍。

  「哈囉,洛克。」開門的男人嗚嗯了聲便走進屋內繼續忙他的,完全沒有理會康斯坦丁的招呼。

  「我的部下兼朋友,不是很有禮貌對吧?既然來了我就順便去洗洗手、換件襯衫,你乖乖待在吧檯喝點飲料,好嗎?」領著小弟弟鑽過廚房,來到夜店的後台。

  示右手摀著胸口,氣喘吁吁地點頭。他使出吃奶力氣,好不容易攀上高腳椅,卻累得趴在吧檯上,右臉頰貼著乾燥冰冷的桌面喘氣。

  想起康斯坦丁交代記得點飲料,左手懶懶地舉高,聲音幽幽地叫道:「我要一杯愛爾蘭咖啡。」

  康斯坦丁不知道從哪拿了件襯衫,當自己家一樣的忽略所剩無幾的店內顧客(大部分都睡著了)走向二樓,站在擁擠吧台的洛克看了看對面的小孩子,用十分沮喪的聲音說:

  「這裏只有即溶三合一。」說完,檯面下「撕啵」一聲,洛克放了瓶可樂在小朋友面前,接著轉身洗碗,還不時碎碎唸著「吃閒飯」「食客」之類的字眼。

  沒有愛爾蘭咖啡,反而得到一瓶可樂。示不管人家幫他開好可樂瓶,像隻貓咪玩針線球,用力地把可樂瓶翻壓在桌面上,隨興地推來推去、把玩著。甜膩膩的可樂如大軍快速掃過乾淨的吧檯。

  聽見碰撞聲而轉頭,眼看剛擦好的檯面流滿可樂,洛克無聲地抹了把臉,從背後抱起小孩一路提上樓去,把人放在可以窺見港口的房間窗台上,大力拍打浴室的門。

  「他要咖啡,自己給他泡去。」依舊是萬分沮喪的聲線。

  康斯坦丁換了一件純白襯衫出來,對著小朋友笑笑:「闖禍啦?」

  「嗯!當然啦!」示拿出手帕擦拭臉上沾到的可樂,理直氣壯地嘟著嘴巴碎碎念,「酒吧不都有賣雞尾酒嗎?居然有人不知道愛爾蘭咖啡,失禮的小子!」

  「啊哈哈,他其實不是酒保啦,我們不能怪他。」來到窗邊,指著港口的方向。

  「那裡,那艘停在貨輪旁邊的綠色小遊艇,船上的人的會幫我們處理好一切……但他現在不在,把東西扔上船,明天那艘小船就會到港口的另一頭、再把東西扔上更大的船,開出公海後就能餵飽鯊魚囉。」像床邊故事般講解著。

  「等等下樓去我拿糖果給你吃。」似乎避開了酒精飲料的話題。

  聞言,示覺察自己情緒失控,像個小孩子東抱怨、西抱怨。比起那人不是酒保這不及格、脫離常規的事實,他更在乎自己的失態,一下忘了剛剛口中嚷嚷的愛爾蘭咖啡。幸虧言家大人不在這,在的話,一記厚重巴掌肯定扎實打在臉上。

  「我也可以幫上大哥哥什麼忙嗎?」他尷尬轉頭眺望港口的綠色小遊艇,改打坐姿勢,眨著大大的海藍色雙眼,認真問道。

  咦?咦?怎麼突然這麼認真……?康斯坦丁愣了愣,然後笑著揉揉小朋友的頭。

  「這樣說來,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那個大箱子不是很重嗎?背了一個晚上,兩邊肩膀都快壓出痕跡了,等一下辦完事,你幫我捶捶背吧!還有啊……就是請你明早不要告訴警察叔叔,怎麼樣?能做到的話,送你一件神秘的禮物。」

  示很喜歡這種揉頭的感覺,還有,被真誠當作小孩看待。打從一出生,只有陌生人多少會多少把他當孩子,但是也頂多是「好早熟的孩子」「難得一見的神童」這類無意義的讚美。他很清楚,這和他的心智年齡有關,比外表大上將近二十歲,怪不了家人把他當大人對待。

  可是,在異鄉異地,揉著他頭髮的康斯坦丁不同,不論示說話多老成,依然待他如五歲小孩。

  「絕對沒有問題!小事一件啦,我們擊拳就說定囉!」示的雙眼閃閃發光,伸手等待康斯坦丁回擊。

  「一言為定!」伸出長期使用而變得粗粗的拳頭,碰了一下孩子的小小拳頭——這樣真好,康斯坦丁從小就很羨慕卡通裡那些互相摟肩、擊掌的友情,只是等他到了能自己擁有朋友的時候,也已經老大不小了,能這麼做的人……洛克?沒翻白眼就要感謝他了。

  「那就出發囉!」舉高右手擺出Let’s go的動作,心想著不知道示喜不喜歡遊樂園,一邊悄悄下樓,背上箱子,從正對著港邊的前門離開,努力去忽視洛克不滿的眼神。

  「出發囉!」示跟著歡呼道。這個人的心智年齡一定是個小孩子,他內心偷笑著。他跳下窗台,跟著躡手躡腳走下樓,還不忘對方才拎他上樓的洛克吐舌頭。

  或許,他們倆同年齡也說不定,雖然現在想著「真是殘念」已經來不及了,再過不久,芸藝應該會採取行動,完成言家的儀式。嘛,能活著遇到可交心的朋友,他對人生的遺憾少了一大半,剩下的就交給笨蛋去彌補吧!

  示按奈雀躍的心情,期待接下來的探險。康斯坦丁會帶他去哪裡玩呢?是倫敦最黑暗的禁忌地帶,還是無人造訪的神祕地道?前者的話,示一定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小孩;如果是後者,那他們一定是世界第一名!

  抵達渡船口,在船上藏好物品並確實上鎖後,康斯坦丁牽起在岸邊等待的孩子,一路上不發一語,走入陰暗的公園,橡樹的根在有一盞亮沒一盞亮的路燈照射下看起來像是孟克的名作……說到路燈,會破掉那麼多也是康斯坦丁的傑作。
摸黑走到一個像是小型機房的地方,一陣窸窸窣窣的擺弄過後,康斯坦丁單手摀住小朋友的眼睛,用另一手拉下拉桿,正前方的旋轉木馬響起音樂亮了起來。


  「塔噠!!」鬆手後跑到孩子前方,一臉開心。

  示沒有錯過貨物放上船的任一犯罪細節、和他人牽手的第一次,他打算將今晚當作他少數蒐藏的珍貴回憶,誰也不能和他分享,只有雙生弟弟小御,未來將得到允許窺視他留給他的禮物。

  他乖乖順從康斯坦丁,等聽到歡樂的提示聲,用力睜開靈魂視窗——刺眼的美好景象,木馬一上一下地隨著舞台旋轉奔跑。大男孩在小男孩手上殘留的餘溫彷彿化作永恆,久久不散。照著他人規畫好的人生,他沒有持有童年入場券的資格,現在,手中就有一張。

  示啞然而笑,脫下大人精心為他挑選的黑色風衣,甩在一旁地上,拉起康斯坦丁的雙手又叫又跳,然後緊緊抱住他,大男孩身上的菸味,彷若洋蔥,刺得他淚水潰堤。

  太好了,他很喜歡——小朋友雀躍的樣子、抱上來的感覺,瞬間抹去之前的擔心,康斯坦丁歡呼著抱起孩子就地轉了兩三圈,接著舉高小小的身軀精準的放到木馬上,自己也很快地騎上示隔壁的木馬,鏡片映著燈泡而一閃一閃的,這簡單的機械輪播著童謠,只要他想,他可以永遠不要停。

  「我們可以玩到公園警衛出現為止。」笑得像個調皮小孩的男人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罐子和頂部繞成圈的棒狀道具,拿棒子沾了些液體,僅是舉高手臂就因為木馬自身的旋轉而冒出一顆顆中型泡泡,伴著不知名牌子的肥皂香。

  「你試試。」康斯坦丁將棒子遞給隔壁。

  藏於心中既是小孩、又是大人的矛盾感,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

  「嗚啊——」示尖叫著,享受被抱起來飛高高的快感。他想著,原來,小小的身體就是有體會這種樂趣的特權。年輕男子轉著轉著,突然把他放到木馬上,卻沒讓他受傷,令他又驚訝又是興奮,內心暗暗讚嘆對方身手矯健,回想康斯坦丁痛快分屍的畫面,就覺得十分安心。那人即使在平常的玩樂中,也會以自身超乎凡人的體能,暗中保護小孩子。

  示點頭接過鄰座大男孩遞來的吹泡泡玩意兒,模仿著舉高手,手中的棒子宛如魔術棒,變出一顆顆美麗透明的泡泡,在燈泡照耀折射下,五彩繽紛的光芒在泡泡上舞動。

  「魔法!是魔法耶!大哥哥是魔法師嗎?這是什麼魔法?通往古老異世界的魔法?還是開啟暗夜力量的前奏?」示激動地甩動棒子,劈哩啪啦地轉頭對康斯坦丁問道。

  聽完眼前兒童說出一大串描述,康斯坦丁大笑,這孩子好像作家。

  「是召喚快樂的魔法喔!」曾經錯過的,就要找機會補回來,拿著肥皂水定時讓示沾沾,就這樣轉了好多圈,轉到許多肥皂水都從瓶子轉移至兩人身上,男人拿出換新過的手帕擦擦孩童的額頭、眼睛周圍。

  「黏黏的,小心別揉進眼睛了。」細心擦拭著。

  HAPPINESS,不只快樂,還有幸福之意。

  可以選擇的話,他好想永遠沉浸在現下的每一刻,假裝著自己是個孩子,拋卻家族使命。這樣的幸福足夠嗎?是的,足夠了。不對,他不知道是否足夠。死亡總讓人發現自身永遠不滿足,比如現在,愉悅感在身體中無限膨脹著。

  康斯坦丁溫柔幫他擦拭黏呼呼的肥皂水,一字一句刺痛今夜特別脆弱的淚腺。示笑著,任喜悅的淚水滑落臉龐,以他最擅長的掩飾技巧,巧妙地藏住心中的悲傷,大大地揮舞雙手,天真地說道:「康斯坦丁好溫柔,一定是小孩子的守護使者。你看,我都笑到哭了唷!」

  守護者……嗎?若真的能成為麥田捕手就太好了,但是,不可能,他是會拖累、傷害到他人的存在,有時候總想著不要幹了,但是體內的野心卻屢屢壓不下來,是年輕的關係嗎?

  「哎呀,一定是肥皂水跑進眼睛了。」即使如此,被稱讚溫柔還是讓康斯坦丁有些小得意,他伸出手掌抹掉示臉上的淚痕。

  「我還以為,看見那個樣子就會被討厭了說,沒想到你還願意跟我一起玩呢……示,你會在倫敦待多久?」知道孩子總會回到自己國家,康斯坦丁想把握剩下的每天,黏著自己的小小朋友。

  腦海瞬間閃過康斯坦丁瘋狂分屍的腥紅畫面,示忍俊不禁,噗笑一聲。

  「我才不會討厭大哥哥呢,因為你是很真誠地對待那個人呀,而且,」示吞了吞口水,舌頭舔拭乾裂的嘴唇。他可是目睹一切又不逃跑的怪小孩,「換作貪婪的大人,他們會先滅口我這小鬼吧,不然看上我身上的名牌衣物,抓我賣給人口販子啦。」

  一定要在回國以前,將真心話藉這個機會,一字一句完整傾訴。

  身著白條紋黑底襯衫、胸前打著酒紅色領帶的小小男孩,輕聲回答青年的問題:「我的半身弟弟哪天來霧都玩,請大哥哥也和他一起玩囉,他是個膽小的孩子,沒有我容易交到朋友。畢竟,過了今夜,我就要回國。」

  「再不回去,爸爸、媽媽會擔心。」示歪頭想了下,補充道。

  哎呀,今天就回去了?康斯坦丁露出一瞬間的失望神色,聽完話後理解的點點頭。

  「一定的,請他一定要來剛才那間酒吧找我,我請他轉交禮物給你——會好好挑選的,你就儘管期待吧。」寵溺的揉著孩子的頭。

  「那麼,你能跨過來嗎?坐到我後面~」康斯坦丁往馬脖子挪動屁股,留出一大截位置。

  聞言,示有點後悔太快把小御推入火坑。信守承諾是家規之一,豈不是為難小御了?這樣吧,讓那個笨蛋協助實現。

  示點點頭,他等木馬最接近地面時跳下來,然後等康斯坦丁的木馬接近地面時,蹬腳往上跳,身子笨拙地掛在木馬上。小御一定能輕易跨坐到對方後面的,半身哥哥不甘心地嫉妒著流淌相同血水的雙子弟弟。

  「嘿呦!」側過身一把拉起小小的身軀,不忘確定對方是否坐穩,康斯坦丁愈想愈不捨,難得玩得這麼開心,真想現在就去搶間玩具店……啊!對了!

  「示,明天讓我送你去機場喔!現在來,搥背的時間到囉,一百下,計數——開始!」像是故意不給人開口拒絕的時間,男人指指自己的後背。

  要是示聽得到康斯坦丁腦裡想著搶玩具店,肯定會指出盲點,嘮叨著這樣弟弟不就不能入境英國了?假使自己也跟著去搶劫的話。當然,示聽不到,心想著,鴨霸的傢伙,不容許他拒絕送機。確實沒有拒絕的理由,示挺喜歡甫交到的異國朋友。

  「okay!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他挽起長袖,握緊小小的拳頭,使出吃奶的力氣,邊數數,邊用力搥打對方結實的寬背。

  感覺得出孩子真的是用盡全力敲打著,第一次給人搥背的感覺挺好的……一百下會不會太超過呢?等到一百下結束,康斯坦丁回過頭稱讚:

  「好舒服喔,真是謝謝你!這樣出力示會不會累呀?」自己先跨過馬頭下了木馬,再緩慢的把孩子抱下馬。

  「示想要我先去停下木馬呢?還是自己抓準時機跳下去?」順手摸摸小孩的頭,這動作都快成了習慣。

  示微微頷首,勾起疲倦的笑意。心中哀嘆道:累死了……小御每天幫言家大人搥背的工作原來這麼傷神。不會喊累的小蠢蛋。

  該說是習慣被康斯坦丁摸頭,還是每次摸頭的時機太過自然,讓示反感不起來。他無法對康斯坦丁板起臉孔說,自己其實不只五歲(也考量到可能對方不會相信)。

  自尊心使然,不想輸給五歲弟弟的幼稚念頭蓋過理性的判斷。示逕自往下跳,在地上打滾一兩圈,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胸部劇烈地上上下下起伏。

  「沒事沒事!不怕不怕!」跌倒啦,康斯坦丁急忙跳下木馬查看狀況,感覺沒事,示做的是正常的跳車預備動作,但是孩子還小呢,說不定嚇到了……雖然那些安撫有一半是講給自己聽的。

  「對不起喔,搥背工作把你的體力值都用光了呢,下一次充能時間是明天早上囉?」確定對方並無大礙後拉著小小的手坐直身體。

  「……對了,是往哪裡的飛機?幾點的呢?你住哪?還是要我在機場門口等你?」蹲在小身體旁邊,連珠砲似的提問,感覺就是在計劃著什麼事情。

  二十三年不是白活的啦,示差點反射性地回嘴,他沒有那麼沒種!

  示坐直身體,抱著肚子哈哈大笑,他辦到了,他沒受傷!跌得難看沒關係,至少可以回家向小御炫耀,哥哥可是在旋轉中的遊樂設施中跳出去,毫髮無傷喔。

  「中午十二點的班機,」示哈哈大笑後,說道,他頓了一下,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塵和泥土,繼續說:「嗯,我自己回家沒關係,十點在機場道別吧!」

  「很好……!那在禮品店見面。」看來不但沒有嚇到,還十分開心呢,康斯坦丁瞬間放心。

  「回家路上要小心啊,遇到正在分屍的怪叔叔記得躲遠一點喔。」邊調侃自己邊揮揮手。

  示向康斯坦丁用力揮手道別,他可沒打算跟他保證自己遇到同樣的狀況,會閃遠一點。因為,他的死亡地點永遠只有一個地方。他撿起掉在地上的黑色風衣,拍乾淨後穿上,長嘆一口氣,要回到那個世界了呀,短暫的美夢。


  隔天一早九點四十三分,位在倫敦西方近郊的希斯洛機場如往常熱鬧,身為全世界最繁忙的機場之一,在某一處有個年紀小小的男孩走在臨時監護人的前頭,自然成不了怪景象。


  示和昨晚打扮沒多少差異,黑色風衣下是棕色背心、白襯衫和修身呢絨褲。他拖著小行李,一路沉默,正眼不瞧後頭的男子一眼。男子的外表約三十歲左右,身高剛好一七零,和示一樣是東方人面孔。相較於示面容煥發,他鬍渣滿面,睡眼惺忪,沒力地揉著太陽穴強打精神。經歷昨晚可怕的灌酒酷刑,他沒膽瞧不起走在前頭的小少爺。

  「明明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小小年紀就學會看人如看狗,這孩子未來真是無可限量。」男子沒大腦地嘀咕著,卻不知他的怨言示可聽得一清二楚。

  示依約在禮品店附近停下,以日語命令道:「杉先生,待會會有一個朋友來送行,不准對他無禮,對他無禮即是對言家大人無禮,懂了嗎?」

  「是……少爺……」喚作杉的男子,聽到「言家大人」四個字,全身起雞皮疙瘩,再怎麼怨恨言家,他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不發一語地當個行李看守人。

  突然間,有隻巨大的泰迪熊從後方抱住示,正確來說,應該是某個人正拿泰迪熊罩住小孩子。

  「我是熊先生,我們來挑禮物吧!」躲在熊娃娃後方、潛行在禮品店一陣子的康斯坦丁壓低聲線學著熊吼了一聲。

  「我很推薦那個雪花玻璃球、還有櫻桃巧克力唷。」操控著熊軟軟的手,指指後方的陳列櫃。

  「嗚哇!哪來的泰迪熊呀!」行李看守人嚇得同手同腳往旁跳好幾步遠,躲在轉角冒冷汗窺視。倒是示被巨大泰迪熊抱住,僅被嚇了一跳,馬上驅走心中的不安,切換到戒備模式。

  一確定是昨晚的青年大哥哥的聲音,瞬間變臉,笑嘻嘻地回頭,以英語回道:「那大哥哥覺得我會喜歡哪個呢?」

  「喜歡的話,兩個都帶走……但我猜玻璃球?」放下泰迪熊露出臉來,偷喵一眼剛才疑似發出驚叫和腳步聲的位置……沒嚇到路人吧?

  「不然可以逛逛這家小店,哎,機場怎麼就沒有玩具店呢……」移動位置把泰迪熊放回原本的櫥窗前,亂動商品卻一點也不見店員不滿的樣子,是的,康斯坦丁把熊買下來了,努力硬著頭皮要求宅配。

  「或許喔,」示心頭想著小御會喜歡哪一個?他想留給弟弟一樣東西,能讓他保持童心,或許這個願望很殘酷又自私。他堅信自己的死亡,會帶給那個孩子嚴重的創傷,畢竟,他們是雙生子,何況,他們在家族中,同時扮演類似巫子的角色。

  「機場要是有賣玩具,一定會貴得爸爸媽媽捨不得買吧。」小男孩思考回道,看著康斯坦丁把巨大泰迪熊放回櫥窗前,困惑地問道:「這隻泰迪熊……機場的禮品店怎麼會有這麼巨大的泰迪熊?買了帶出國,肯定很困擾。」

  「這隻……應該是裝飾成分比較大啦……」有點尷尬的放好泰迪熊,領著孩子在小店內東逛西逛,心思卻不小心飄到別的地方……爸媽會捨不得買玩具給孩子,像是父親那樣嗎?不,父親不是捨不得,是不願意。

  「怎麼樣,有頭緒了嗎?」笑著輕拍小男孩的頭,頭髮軟軟的真好摸,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男人停下動作,收回手。

  「我想,送一個能讓弟弟想起我的禮物。」示專心挑選著,差點脫口遺物兩字,為自己的愚蠢臉上掛三條黑線。這時,覺察身旁的人的舉止有些詭異,他責備自己,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傷人呢?

  「這樣說糟蹋了你送禮物的心意,對不起。」示挺直身體,回望比他高出好幾顆頭的康斯坦丁,鄭重道歉,「不如,請也讓我送份禮物,當作餞別禮。」

  「哎呀。不用啦不用啦,這是捶背還有保守秘密的謝禮唷!」急忙拒絕著,示怎麼突然道起歉了?

  「我沒有兄弟姊妹,不了解手足之情是什麼感覺,但你一定很喜歡弟弟吧?不如你就挑一樣東西,我、你還有弟弟各拿一個保存著,這樣還可以當作你弟弟來倫敦玩時,見面用的信物,你覺得如何?」帶著溫柔的笑容提議著。

  「謝謝你,康斯坦丁。我真的很希望弟弟能像我一樣,幸福快樂,」可惜,背負家族使命的重擔將要落在弟弟肩上。示的視線回到架子上,「見面用的信物,啊,這主意太棒了,要選一個能放在行李、又不會壓壞的信物。相框如何?」

  他拿起一個檜木製的相框,舉高問康斯坦丁。

  「我看看……好漂亮的顏色,那就這麼決定囉?」從同個層櫃裡拿出三個同樣的相框,搶著去結帳,雖然根本沒有跟小孩子搶這種事的必要,康斯坦丁還是在禮品店的櫃檯順手拿了三張倫敦鐵橋的明信片一起付帳。

  「相框裡面還是要有東西的,你看。」跑回來蹲在孩子身邊,把明信片一張張塞進像框內,這樣像極了裱框的風景畫。

  話方落下,對方的手腳快得令示愣愣地傻在原地,直到康斯坦丁結帳回來,炫耀著他的戰績,他總算反應過來,垂眼盯著三副放有明信片的相框。

  「這樣不行,看我的。」示乾脆不多話,免得青年又搶在他前頭,胡亂買明信片。應該要三張都不一樣。一模一樣,不好玩啦。康斯坦丁的就觀景摩天輪倫敦眼吧;尼斯湖明信片適合嚮往大自然的弟弟;自己的則選了福爾摩斯酒吧(沒辦法,所有明信片中,以酒吧為主題的只有這家)。

  示選明信片加上結帳的時間,前後只花不到三十秒,動作快得不輸給康斯坦丁的狡詐。

  「哪,摩天輪比較符合你的形象,《倫敦鐵橋垮下來》不吉利、不吉利,做不成永久性的紀念品。」示將倫敦鐵橋的明信片抽出來,再連同摩天輪的明信片和相框還給康斯坦丁,得意地說道:「這張倫敦鐵橋就用來聖誕節互相寄吧!」

  「說的是呢!哥哥我真是沒創意,我最喜歡摩天輪了,謝謝。」驚訝於小男孩也十分快速的動作,康斯坦丁笑著接過摩天輪的明信片,把它塞進相框內。

  倫敦鐵橋的那張,則用口袋裏的鋼筆填好了收件位置:
  「這個是我在郵局租的私人信箱,你也寫一寫給我吧!」

  小男孩接過有青年私人信箱地址的明信片,自己則從黑色風衣拿出牛皮色皮夾,抽出一張方方長長小小的紙片,連同倫敦鐵橋空白明信片交給青年,說道:「這是我的名片,寄到這個地址即可。」

  說話的口氣自然得彷若在跟商業人士交流。青年只要稍稍瞄一眼名片上的字,會發現是東亞那一代的漢字,紙質摸起來是賀卡常用的星幻紙。

  「小小年紀就有自己的名片,好棒喔~~」拿起質感很舒服的紙張,有些羨慕的打量著上頭的漢字……不會念沒關係,照著寫就行了吧。

  「時間差不多了呢,聰明的孩子。」將名片收藏在明信片與相框的夾層中,面帶不捨的張開雙臂:
  「抱抱?」
  示亦將倫敦鐵塔的明信片收藏在明信片與相框的夾層中,對康斯坦丁頷首,緊緊抱住以後沒機會見面的朋友。海藍色的雙眸噙著淚水,重複咀嚼小孩子專用的疊字:「抱抱,還有摸摸。」

  這時,大廳傳來登機的廣播,聽起來是年輕女性的聲音:「各位旅客請注意。這是英國航空飛往台灣 BA0031班機第一次登機廣播,請立即前往十八號登機門開始登機。」

  「好好保重喔。」緊抱住小小的身軀,再次揉揉那觸感很好的頭髮,等到終於放開手,康斯坦丁在對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那隻熊啊,等你弟弟來倫敦時,讓他帶回去好不好?」
  「好呀,約定了。」小男孩給予簡潔的答案,勾起颯爽的笑容。回家就有理由要求小御,會一會守護小孩的大哥哥,或許小御會很喜歡他。

  額頭殘留的溫柔餘溫,示差點克制不住想再抱一次,他有種自己只是凡人的錯覺,有個遠在他鄉工作的大哥哥。當然,不可能。美夢拉回現實,苦行者如他,眨眼間,抗拒了貪婪留念徘徊的誘惑,取而代之的,他舉起小小的拳頭。

  小男孩與大男孩拳對拳,笑嘻嘻地約定著未來。





=完=



【合文作者】
阿一←黑字
里約←酒紅字



【登場角色】
言凌示
5歲,黑髮,西裝頭,海藍色眼眸,東方人臉孔,身高130公分,清瘦。穿著:黑色風衣,圍著灰色圍巾,雙手戴手套,黑色靴子。右手底側有疤痕。


康斯坦丁
23歲,淺褐色短毛,高額頭,藍綠色眼睛,雀斑臉,184公分,大概穿著襯衫吊帶套組,抽菸


【合文感想】


阿一:

  里約筆下的故事有種魔力,每次讀完康斯坦丁(後面簡稱丁丁)的故事,彷若置身美好的回憶中,儘管丁丁是黑社會老大,然而那些暴力、血腥鏡頭不僅帶給人恐懼,也吸引人想閱讀下去,或許這樣說,聽起來很詭異,可是你就是會想深入了解丁丁這名人物和他周遭一切。

  和里約合文的過程非常快樂。平日用字遣詞過於冷靜的我,不自覺受到他充滿魔力的文字渲染,寫出我平日不擅長寫的感性畫面。我的角色示哥哥半好奇、半惡作劇地停下來觀摩命案現場。聽里約說,二十三歲的丁丁比三十五歲的丁丁還要暴力,本來有點擔心可能會冷場。好玩的是,兩人竟一拍即合。

  合文過程中,頗意外示哥哥還保有一顆童心,明明心黑得要死。我還對里約說,要是示哥哥知道丁丁擔憂自己是會拖累、傷害到他人的存在,搞不好會說:「沒關係,因為大哥哥也是人類呀,總有天會被死亡天使帶走,所以,大哥哥只要盡力守護最重要的人,哪怕捨命也好。」不愧是活了二十三年的五歲小孩(咦?)

  謝謝里約答應合文邀約,一同連續五日馬拉松完成(里約還在最後一日用手機接文,還好只剩最後不到五段,不然我會過意不去><)。丁丁陪伴示度過沒剩多少日的人生,大大出乎我意料外。合文前,其實沒有提出請丁丁陪伴我的孩子一晚的要求,只有提出牽手的願望,心中暗暗想著,看看這黑心的示哥哥,遇上黑社會老大,會擦出什麼樣的火花,反正示在倫敦死不了的。真心感謝里約讓我的孩子度過這麼美好的夜晚,同時我也藉此理解並逐漸釐清,示哥哥以什麼樣的方式疼愛、引導小御踏上肩負家族使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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